n forty five

    沉浸在那片蓝与绿的缤纷世界里，盎然的色彩如同一把狡猾的钥匙，丝带一般顺着眼瞳间的空隙，见缝插针滑入身体里，将蒙尘的器官层层缠绕起来。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已经毫无防备地上下碰撞出句子。

    “我的家乡在……”我学着凯厄斯的开场白，但给这个句式填空就成功将人难住了，十九年里我走遍太多地方，但还好最后还是想起来，“巴勒莫，是巴勒莫。”

    “恩。”凯厄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巴勒莫这个地方听起来，可没那个伯什么岛耗费墨水，自然也就没什么高级的可取之处，他不屑很正常。

    “那里的人很穷，非常穷，遍地都是贫民窟，因此在那里被排斥的往往不是穷人，而是略有薄产的中产阶级。当然了，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也的确令人讨厌。”

    我已经开始觉得不应该说下去了，事实上刚才就不应该开口，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才会产生这种错觉，我不应该认为凯厄斯是真心想和我谈论各自的生平往事，说不定他的要求其实只是客气，就类似于热衷假客气的阿拉伯人那样，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呢？”袖子随着手臂的动作擦过发顶，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真的好奇。

    “我们会将口香糖粘上草稿纸，将用这些草稿纸做成的纸飞机飞进小姐们的窗子里，然后不一会她们就尖叫着从窗户里扔出些什么，然而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有时是一截用一半的铅笔，有时是半块黑黢黢的橡皮，当然了有时候也可能是咬了几口发现蛀虫洞的苹果。通常情况来讲，只要这苹果不是掉进臭水沟里，捡起来继续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我一五一十地说，你看其实这根本就是普通人的生活，绝对不如那些什么岛屿皇宫有趣。

    “那种玩意儿也能吃？”凯厄斯的语气也很不负众望，他声音里浓重的厌恶让我以为刚才说的是我在吃垃圾。但事实是我吃的不过是个掉在地上不超过三秒的苹果。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好吧，他的人生听上去可不会有这种经历，为了避免吓到他娇贵的心灵，我善意加上这句。

    一直规律工作的画刷猛然停住了，水蓝色在画纸的天空上泅出一块突兀的深蓝，尚未干涸的水彩如晶莹的泪滴，沉重无比地从纸面上坠落下去，掉在我鞋尖上。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却被一只从肩膀后突然出现的手用力按住了。

    “接着呢？”他的声音比他手上的力气轻很多，轻到我听不出里面有任何情绪。

    “当然了，很快折纸飞机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十二岁的时候，我们就……”

    我把“逃跑”两个字从嘴唇边抓回来，咽进肚子里，我和凯厄斯还没有熟到可以互吐苦水的程度，之所以谈到这些不过是因为他在画画，而我……也许我只是很无聊，嗯，无聊。

    “十二岁那年，我们离开了巴勒莫，去到卡坦扎罗。那是一座可爱的小镇，由于战争只有少部分拜占庭遗迹和中世纪建筑幸存下来，所以基本没什么可看的。”

    但其实那座城镇并不乏味。那是米莫·罗泰拉的故乡，他的电影海报招贴画从20世纪50年代风靡到现在，用绛紫和深红填充满整张巨幅海报的抽象人脸色块，就那样贴遍大街小巷，劣质油墨入机印刷上铜版纸后刺鼻的味道，充塞着卡坦扎罗所有大街小巷，直到成为一种独特的城市记忆。

    虽然这种经久不衰的暂停更替，极有可能是因为当地的时尚潮流实在不是一般落后。你得包容一个经济落后的城镇，在文化上注定不会有什么大发展。

    我其实还想说卡坦扎罗的人都很友善。北部的意大利人都注重效率，而南部的意大利人却热爱自由。他们虽然贫穷清苦但却并不懒散度日，勤劳热情这种美德在小镇上可比在罗马那种大都市常见的多，小镇上的人民没有心机，淳朴善良到可爱得让你想哭。

    由于没有高耸入云的林立大厦也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镇上唯一一家流传三代的老旧杂货铺，也在夕阳还没下山之前就早早关门。

    月亮挂上天空即成为唯一耀眼的光源，为了节约电费，这里家家户户都不爱开灯，廉价的煤炭油灯和耐用的粗支白蜡烛才是居家首选。

    吝啬是每个人血管中流淌着的本能，为了几个硬币的差价斤斤计较，乃至因为被拒绝还价大打出手都是家常便饭。

    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城镇里，家里孩子多的人家却往往会在圣诞节或者感恩节时，收到几乎整个小镇人口送来的灯油或蜡烛，橘黄的焰火承载着饱满质朴的期待，茶杯上蜡油的味道和油印纸墨的味道掺杂在一起，送走一批又一批满怀改变命运希望的孩子。

    那里的每个夜晚都点着幽蓝的星光，天幕完全铺成黑色之后，橄榄油拌意大利面的飘香连同蜂蜜黄的烛光，就会从深棕色的木窗里涌出来。将宽手帕当成头巾的主妇，会不约而同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倒进一个磕掉几块漆的搪瓷碗里，放到门外的墙角，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流浪猫在此蹲守。

    还有当地的女孩其实很有创意，她们热爱色彩鲜艳的衣服，常常会为了一块大红色的新鲜布料在集市上打到头破血流，但一转眼你又会看到刚才争抢布料战争中的失败者们，全部围在胜利者身边，双方毫无芥蒂地交谈，热烈讨论着到底要搭配什么样的针法和走线，才能使手中布料裁出的衣裙，在即将到来的复活节篝火晚会中脱颖而出。

    然而这些东西听起来既不新奇也不刺激，安于现状的卡坦扎罗人搞不好就是凯厄斯眼里的失败者，我可不想听他嘲讽一群其实很善良的人。

    凯厄斯彻底没了声音，看样子他的确觉得我的话很无聊，倒是那支平头画刷一直忙个不停。刚才想的太入神，不知道什么时候画刷上的水彩又换了个颜色，现在是完全不同于浅绿和水蓝的大地色。朴实无华到很像刚才脑海里的卡坦扎罗人。

    大地色的画笔一经出现就不同凡响，它如同一位严厉的长者，彻底划清海洋与陆地藕断丝连的界限。山脉的轮廓清晰起来，山峦盖着一条巨大的棕色毯子，在红日的照料下仍旧睡得安然。

    巨大的棕色毛毯被巧妙分开，留出形如褶皱的缝隙，或是宽如手指，或是细如发丝，这毛毯恍如老者脸上布满的沟壑，又如智者眉间拧起的山丘，不规则的曲线形缝隙里染着点生机勃发的浅绿，然而此时这些绿不再是混乱的无序色块，而是有了生动具体的名字。

    山坡，那是山坡。草地的绿和橄榄树林的绿，从山坡上纠缠不清地滚下来，如一条流淌的河，一直流淌到铺洒着白如象牙般沙粒的海滩，伸出长满青苔的舌头卷走几个残缺不全的贝壳。

    “你继续。”一片空位被刻意留下来，一堆肉粉色不规则形状小点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我猜那大概是贝壳。紧接着画笔也重新递到我手上，凯厄斯站在一边，用力拍落手心里的凝固的水粉灰，继而双手打开撑到椅子两边，像在欣赏自己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