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清澈的业火河水突然变成黑色，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水面无风无波却莫名让人心生无边恐惧。
地藏王依旧抬着左手，掌心却自上而下翻转，阖眼默念起经文。
他的手掌平行与水面，掌心洒下片片金色梵文。那些金文落入黑色的水面，竟将水面分开，化作一段金梯，直通那漆黑的水底。
“汝不愿归还，便替他堕这无间去吧！”地藏王话毕，手掌一握，永宁天尊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止河边。
他胸腔中的每一根肋骨都在剧烈颤抖，有一种要挣脱他身体的撕裂之痛。
永宁天尊立刻使出全身力气与这股力量抗衡，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身体仍旧不受控制地向业火河挪去。
眼看就要掉进那黑水之中，永宁天尊终于生出恐惧，求生的本能让他凝聚所有法力，在双掌之间化出一柄巨大的光剑，拼尽一切向地藏王菩萨刺去。
剑尖直指地藏王眉心，却在刺入前被人击碎。
邰英光周身荡起的层层魔气，挡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单手捏碎了那柄金色的光剑。
“本君今日有幸见证天尊杀佛之举，当真是美事一桩。”
“邰英光！不要以为你挡这一剑就能得菩萨青眼！”永宁天尊死死扒着岸边的石头，不让自己坠入河中，“你是魔！迟早也要被他度化！”
“阿弥陀佛。”
地藏王又一次双手合十，“吾度化东砀时，惊觉其恶业日日新生，年年复长，无穷尽矣，遂知度化之遗骨另有其人。”
地藏王缓缓走到水边，将左掌抵在永宁天尊的头顶，“汝是天尊，往昔所造诸般恶业，理应承受雷霆之罚。”
地藏王掌心轻轻向下一压，永宁天尊整个人硬生生被摁进水中，金色的梯子变成锁链捆住他的腿，周遭平静的黑水突然变成旋涡。
永宁天尊不断的挣扎却仍旧往水中下坠，他万分惊怒，破口大骂道：“你凭什么！你一个臭和尚凭什么审判我！天都不罚我，你凭什么....我是天尊！六界之主！”
“天不罚汝，只因天将汝认作东砀。”
地藏王掌心发力，倏地一拍，金色的锁链层层将永宁天尊缠绕，黑色的河水如海浪一般将他整个人卷了进去，永宁天尊不甘的伸出双手，在黑水中沉了下去，一字也喊不出来。
地藏王抬起手，金色锁链从水中飞出，化作金光收回他掌心，业火河再次回归平静，众神惊魂未定地跪在原地，一时间回不过神。
“东砀替他受万年天罚，吾亦苦度万年无尽头。然幽冥十八层地狱不度生者，吾只得穷毕生修为，建这座生者地狱。此中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不如赐名‘永宁’，”地藏王转身看向邰英光，“如何？”
邰英光一惊，跪地叩首，“菩萨慈悲，吾等无有不从。”
地藏王沉声道：“唯愿幽冥众生，悉蒙开晓，不以后世恶业为虑。”
众冥神皆诚心叩拜，“我佛慈悲！”
玉虚眼眶发红，缓缓从地上站起，蹒跚走向业火河边，喃喃道：“原来....菩萨在这业火河底万年，是为了修造这座永宁地狱！”
元宾也跟了过去，此刻河水清澈，与溪流无甚区别，他不解道：“这是...地狱？看起来平平无奇，跟咱们的十八层地狱无间有何区别？”
玉虚闭上眼，“万死千生，业感如是；动经亿劫，求出无期。永宁地狱，是对天道的弥补！是对至高无上者的惩罚！”
他激动地抓着元宾的手臂，感慨又兴奋道：“从今以后咱们地府再也不会低人一等了！菩萨为我们造下这座地狱，那些三十三重天的神仙，若是有悖天道造下恶业，不必等到他们身死，咱们就能将他收入这座永宁地狱！”
元宾虽未完全弄懂永宁地狱有何不同之处，却也知道冥界从此有了一处可惩罚天界上神乃至佛菩萨的地狱，心中亦是欣喜异常。
地藏王菩萨将刚才手掌中收集的金光递给邰英光，是一副金色的骸骨光影。他对邰英光道：“随吾为东砀做一场法事吧。”
“谢菩萨！”
邰英光双手接过这副骸骨，又听菩萨道：“紫蕴魔息是东砀伴生之物，春秋梦境中汝已见过因果。”
邰英光双手一颤，目光垂了下来。
地藏王意味深长地看着邰英光的左眼，那只左眼虽看起来正常，但已毫无生机。
魔息生于魔君眼眸之中，但邰英光周身上下毫无魔息气息，地藏王默视良久后，长叹一声，“罢了，此或为汝修行中一劫。”
地藏王菩萨缓缓抬头，遥望远方，“业报因果，终有缘灭一日。汝资质卓绝，仁善慈悲，却无意极乐，实在可惜。善哉！善哉！”
不等邰英光接话，地藏王抬步率先向银城的方向飞去，邰英光手中的金色骸骨光影也随菩萨飞走。
银城赶来的诸魔，都跟在菩萨身后飞回银城，为前魔君的法事做准备。
冥界众神也在玉虚和元宾的带领下，围着这座新造的永宁地狱忙前忙后。
只有邰英光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窦壁打发走其他人之后，走了过来，“君上怎么还不动身？天尊陨落，菩萨出世，六界格局大变，这次咱们可算扬眉吐气了！”
邰英光依旧无语，似在沉思。
“君上？”窦壁问：“可是还有何不妥之处？”
邰英光忽然问道：“超度了东砀，紫蕴魔息是不是也会消失？”
“那是自然。”窦壁道：“菩萨刚才不是说了，魔息为魔君伴生之物，魔君在魔息才在，若是超度了魔君，魔息自然就没了。”
窦壁说起来不由一叹，“想不到真正的因果竟是这样。紫蕴魔息能存于世，竟然是因为天尊，哦不，永宁老贼偷了东砀的骸骨。因为东砀骸骨在，紫蕴魔息才没消失。世人却觉着那紫蕴魔息是宝贝，只要得了就能成为第二个东砀，还真是本末倒置。”
邰英光似是低声自语，“是啊，只有东砀的骸骨在，紫蕴魔息才能留下来。”
窦壁觉得自己听了一句废话，但转念一想，又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等菩萨做完东砀的法事，银城就彻底安稳了，您与魔界也算承前启后，步入正轨。至于紫蕴魔息....留不留有甚要紧？那玩意一不增修为二不涨法力，无非就是续个命，还得要跟东砀骸骨绑在一起。”
“君上，”窦壁顿了顿，试探着劝道：“以您的天资，再炼个万把年，修成正果飞升三十三重天，得长生不是问题，没必要跟天尊一样，捡人家骨头....”
邰英光蓦然回头，“你觉得本尊是在觊觎东砀骸骨？”
“不不不！”窦壁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魔息并不是想得就能得，梦境中您不也瞧见了，紫蕴魔息的寄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行，那永宁老贼折腾这么久也没把紫蕴魔息折腾到他身上，该下地狱也下了地狱，可见魔息这东西只认东砀，兴许还连着情劫，外人即便....”
窦壁说着说着突然停下，他猛然想起邰英光入魔的那一刻，白欢被紫蕴魔息附身，最终祭献了自己变成邰英光的左眼，助邰英光开启银城，坐上魔君之位。
“君上！”窦壁立刻凑到邰英光跟前，仔细盯住他的左眼，片刻之后慌了神，“您眼里的魔息呢？当初白欢不是将自己的魂魄融了紫蕴魔息，祭献给您了吗？””
邰英光没有回答。
“难道辛猜的是真的？魔君殿的那只刺猬，是您拿魔息之眼换回来的？”
窦壁的心瞬间坠了下去，“怪不得那刺猬死了两次还能活过来，我还说她怎么投胎转世还是刺猬身！原来是您把紫蕴魔息又给了她！”
邰英光没有说话，转身拂袖凌空，“先回银城准备法事吧。”
以窦壁对邰英光的了解，事情开始往他最害怕的结果发展了。
他忍不住捶手，暗道：“坏了，要出大事！”
-
窦壁回到银城，直奔魔君殿的后殿。自从当年增设小地狱一战，乌岛被永宁天尊断了双腿，就一直隐居在后殿的石室，极少出门。
银城升起两百多年，大家渐渐忘了乌岛。
今日窦壁站在门口，也险些记不起他的模样，直到屋门从内打开，那张熟悉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窦先生怎么想起我来了？”乌岛也是愣了下神，然后转着轮椅引窦壁进了屋，两个隔桌对坐。
一声窦先生，昔日许多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窦壁心中急切，懒得转圈子，直截了当道：“君上他是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白欢？”
乌岛有些愕然，沉默片刻又无声一笑，“你才知道？”
“两百年了，我原以为他会忘记。”窦壁自嘲道：“我还当他为了前途委曲求全，屈身做魔，等搬到永宁天尊再杀回天界。想不到他是开了窍，动了情。”
乌岛侧脸，“窦先生今日的话，乌岛有些听不懂。”
“地藏王菩萨出来了，你知道吗？”
乌岛点头，“自然，大殿在摆祭坛做法事，人人皆知。”
窦壁忙道：“那你可知，在地藏王菩萨口中，魔息是何物？”
乌岛摇头。
“是魔君东砀伴生之物，如今骸骨找到，菩萨度化之后，紫蕴魔息会随东砀骸骨一起消失！”
“那又如何？”乌岛不解，“银城已升，天尊已亡，有没有魔息不影响魔界未来，也不影响你们的神途。”
“怎么不影响！”窦壁急道：“我问你，君上是不是用魔息复活了白欢？我记得当时胡清怡说过，凡被魔息附身过的魂魄不能转世，离开魔息就只能化作魂灰。白欢当年魔息离体死得明明白白，就算她的魂灰蒙天赦随万鬼转世银城，今生与前世也无半点关系。可她现在还是刺猬，长得跟前世一模一样！紫蕴魔息还在她身上，对不对？”
乌岛转头看了眼身后墙边的黑色小塔，思索片刻问道：“窦先生的意思是，法事做完魔息便会消失，然后...白欢也会消失？”
窦壁双手按在桌子上，“如果她非正常六道轮回，而是靠紫蕴魔息存活，只要魔息一散，她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乌岛两手抄在一起，垂首无言。
窦壁见他这幅模样更急了，“老乌，你给我交个底，君上当初究竟是怎么复活的白欢？不是像他自己说的，收集白欢残魂，送去白二惠腹中投胎这么简单吧？”
“白欢哪儿还有残魂？”乌岛苦笑道：“当年她唯一残存的神识，已经化作了君上的左眼。”
他转动轮椅移到黑塔面前，叹道：“你记得这座塔吗？这是姚仲华留在九嶷山上那座连通六界的法器。君上用百年时间，通过这座塔，从六界四州一点点收集白欢的神识，借助紫蕴魔息滋养成形，白欢才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你说的对，现在的白欢，就是的紫蕴魔息的转世。”
“我就知道...”窦壁整个人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君上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地藏王超度东砀，让魔息消失，他....”
窦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旦新魔君霸占旧魔君骸骨，世人会怎么评说邰英光？
天道又会怎么审判他？
换骨占魂，上一个这么做的永宁天尊刚下了地狱，邰英光呢？
恐怕永世不能再登三十三重天了。
他们这些天界旧臣，追随邰英光到银城，不是没想过在永宁天尊死后重回天界。
可昔日天界最英明神武的文昌帝君，倘若跟天尊一样，占东砀骸骨为己用，他们还怎么回？
他们这些被迫留在银城的上神，就永远都是魔了。
乌岛见窦壁顷刻间变了脸，亦担忧起来，“你是担心，君上会像永宁天尊那样？”
“永宁天尊偷东砀骸骨好歹是为了前途，咱们君上呢?做这种违背天道之事竟然是为了只刺猬？！”窦壁猛地站起来，“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