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车上我俩的气氛又回归了沉默,但我的脸还贴在他的手心里,这沉默便掺杂了几分诡异,含义变得有待商榷。过了一阵子,还没到站,我感觉有点不耐烦了,抬起头问,怎么还没到?还有几站啊?

    那一瞬间我看见我身边的这个少年看着我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似乎正在把自己从什么浓重的情绪之中剥离。但下一秒他就又恢复如初,让我怀疑这恍惚是否是我眼花时的错觉,抑或是我数度润色回忆之后自主美化出的桥段。

    “哦,我看下。”干冰哥(我新给他起的外号)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感觉不妙。虽然他给我一种很靠谱的印象,但我的识人方式暂且还停留在以貌取人加上第一眼直觉的层面,这种草率的鉴别方式不出所料让我吃了很多次亏。果然下一秒他说的话让我差点吐血——已经坐过一站了。

    一瞬间一万句对这个世界的控诉在我心中争相涌现,但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在这公交车上多待的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煎熬。不过我是一条没怎么接触过电瓶车出租车之外交通工具的土狗,公交坐过站这事儿暂时还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又不好现查。我思考的时候努力作情绪和表情管理的样子一定挺搞笑的,不然我旁边这人不会一副憋着笑的样子。这下可让我逮住了,我恶向胆边生,故作凶狠之状,顺势问他那怎么办。

    他说要么干脆坐到终点站再等原路返回,要么在下一站下车往回走。我心说再坐一遍那不是要我命了吗,连忙道那马上下车吧。

    到站之后我一改方才在车上半死不活的模样,迅速跳下车,如释重负地扑棱着手掌在自己脑袋四周扇风,散掉那股余音绕梁的车厢味儿。这时候差不多到了正午,柏油路被晒得烫脚,但我宁愿被晒中暑,化在马路面上,也不愿意再坐半秒钟公交。如果地狱有气味,那一定是夏天没空调、不开窗、坐满了人的崭新公交车里面的味道。

    我一边和干冰哥聊天一边慢悠悠地踱步去医院。我不太认路,偶尔天黑了在自己住了几年的小区都能摸不着方向,所以我自觉地跟在他后面,话像流水一样稀里哗啦地往外淌。从公交车上下来之后任何地方都像天堂,我在赤日炎炎下神清气爽。干冰哥这时候有点兴致缺缺了,失去了方才妙语连珠呛我的气势。我抬头一看发现他白净的小脸已经热得发红,上面汗淋淋的,这才发现哎哟是不是给人热坏了呀?心里马上愧疚起来,毕竟人家不晕车,是为了陪我才跟我一块下来走的。正好前面不远处有家奶茶店,我就说哎,干冰哥,我请你喝个奶茶吧。

    我叫他干冰哥叫得实在太过自然,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转头“啊?”了一声。他有点发懵的样子蛮可爱的,不像刚才那个嘴很贱的坏东西,我心中一种怜爱油然而生。我这才想起来这是我在心里给他起的外号,还没有正式叫出来过,于是解释说,这是我在叫你。明白吗?公主给你起了一个昵称,你应该感到荣幸。

    他于是笑起来,眼睛变得弯弯的:“你一直这样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起外号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毕竟我一直擅长根据特征起外号,不过平时我还是相当有礼貌的,至少不会光明正大把给陌生人起的外号叫出来;而这份礼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这里就荡然无存。和他刚聊上天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我早就应该认识他,现在只是一个推迟但注定的会面,怎么闹他他都不会生我气的。我以后会知道,这是我高中三年为数不多正确的直觉之一。

    想了想我采取了一个折中的说法,我说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这样叫亲切一点嘛!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朋友这个字眼,那一刻他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柔和的磁场,额角的汗水被阳光晒得发亮。我看不得他这种温柔到有点脆弱的神情,连忙移开视线说走吧走吧,就在前面。

    一走进店里我就冲向小小的立式空调,扑在扇叶旁边,让干冰哥自己选想喝的。他看了半天招牌上写着的各种名称怪异的新品,最后走过来跟我说他没喝过奶茶,不知道哪个好喝,让我帮他挑。我一走开他马上霸占了我原先的位置,我怀疑他只是为了把我支开独享凉风。

    我问了他的口味偏好,最后给他点了一杯三分糖的葡萄果茶,又乱七八糟加了一大堆椰果珍珠啵啵之类的小料。最后我拎着两杯奶茶,把他从空调旁边揪走,一起出门站在奶茶店招牌的阴凉下——不能同富贵那就共患难吧,不好意思啊干冰哥。

    我戳开杯盖狠狠喝了一大口,那种从内到外的甜甜的凉爽沁人心脾,让我一下子觉得今天受的苦都烟消云散,脸上不自觉露出某种幸福的表情。干冰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表情有些惊讶:“这东西的名字不是奶茶吗?为什么里面的液体是果汁?”我诧异道:“不是吧少爷,你原来是真没喝过?”

    我俩边走边聊,从干冰哥的描述中我知道了他对奶茶的理解尚且还停留在三块钱一杯的香某飘,我的好为人师病毒立刻发作,仔仔细细地给他科普说现在的果茶已经被统称为奶茶,小年轻都爱喝这个,哪家店的哪种产品比较好喝云云。说完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考上高中之后这方面的知识也不能落下,否则会被当成土狗的!实际上我自己在很多方面也是土狗,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教导他。

    我喝到最后只剩杯底的几颗顽固的珍珠的时候,干冰哥也喝完了。他说初中的时候奶茶店开始变得时兴起来,后来他的学校门口也开了一家,放学时很多人叽叽喳喳地围在门口,很多时候他动过走进去的念头,不过到最后毕业了也还是没有真的进去过。当时他上下学都是他妈妈接送,不太允许他接触这种垃圾食品。为了避免麻烦,他就从来没有提起,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好奇。他说他叫严响。严响说谢谢你,原来是这个味道。

    我听得莫名有点难过,对这个人有了崭新的认知。原来他叫严响,我收拾了一下情绪,告诉他我叫李前前。我说没关系的,开学过后你不就自己上学放学了,学校晚上还放我们出校吃饭呢,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垃圾食品想吃多少吃多少。严响又被我逗笑了,这笑里有一丝动容。他说那我也不知道哪些垃圾食品好吃啊,怎么办呢。我就像那姜子牙故事里面急吼吼跳起来咬直钩的鱼(当时尚且还没有意识到),马上兴致勃勃地说,哎呀不是有我吗!到时候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可以一起出来啊,我知道好多好吃的路边摊,我带你去吃。边说还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充分展现了对这个领域的了解程度。

    这一茬下来我差点都忘了今天的中心主旨是他带我来打狂犬疫苗,走到医院门口我才想起来这回事。后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可能是这段时间里严响和我的嘴仗之中他明显占了上风,我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记忆。这一针打完之后他让我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接下来还要打几针,到时候还是他带我去。他的声音第一次通过电话听筒传过来的时候我故作正经地回答着,挂了电话就开始大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我妈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羊癫疯。

    后来我和他聊天又知道了他家和我家住得很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期待,回家后问妈妈说,上高中我自己乘公交车去行吗?我妈喜出望外,因为她早就诟病我的晕车程度,说我将来再这样哪儿都去不了,应该趁早锻炼锻炼坐车。

    其实我一直觉得所谓锻炼乘车就是扯淡,但当时我别有用心,便顺理成章地应承下了这个借口。事实证明我锻炼了三年之久,到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之后还是只敢坐地铁,一听到去哪里要乘公交马上如临大敌,非必要就不去了。闻到车味儿就想呕吐,这是写进我基因的事情,不会因为做的次数多了就改变其本质。其他很多事情也一样,比如不会做圆锥曲线,比如不会画受力分析,再比如我和严响的关系。很多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能通过量变引起质变的事情在人生中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就算到后来上学放学我终于不再晕公交,也仅限于九路,仅限于这辆车里留下了严响的味道。

    严响陪我去打最后一针的那一天,我有点忧伤地问他,我还能不能见到你?他说又不是死了,怎么见不到?况且还是同一个学校的,再见的机会多了去了。我心想也对,但心里酸酸涩涩的,像被蚂蚁咬了一口,总感觉有点不是滋味。我变得有点扭扭捏捏,本来早已经打好腹稿的话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我和严响只见过几次面,尽管我是一个脸皮厚厚的自来熟,那也没有理由这样黏着人家。本来逗了他家的狗被咬就有自己犯贱的因素,他陪我打针已经相当浪费他时间,再让人家天天跟我一块儿上下学,互相等来等去的,想想就觉得麻烦。

    我那时候有些幼稚的固执,相信宿命,觉得如果一件事情并非顺理成章地做成,要靠自己死缠烂打的话,那这件事情本就不是我该做的;如果一个人我不联系就不会出现,那这个人本就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于是我本来决定了出分班结果的那一天给他打个电话,最后还是没有打。

    原则这种事情最忌半路反水,因为一旦打破了自己的底线,最后只会越陷越深。如果我不那么相信宿命,或者的话,也许我能及时止损。但这种话现在说来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再给那时候的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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