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泰晤士河畔那座面积客观的美丽庄园大门时，姜北穗戴着副六亲不认的酷拽墨镜，头发染成一撮一缕的红绿相间，在心里琢磨着上了年纪的管家大人还能不能认出她家小姐叛逆嚣张的女儿。
事实上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白人太太的眼力，时隔多年未曾相见，她亲切中不泛公式化的微笑弧度都没改变过分毫；着装仍是从头到尾的考究，连鬓间生出的银丝也跟着一丝不苟地梳整好，开口时也是悠然温吞的英伦腔调，和一句令人分不清褒贬喜怒的称赞：“好久不见，Bertha，你变得更……特别了。”
“谢谢，你也还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优雅的女士，Rebecca.”姜北穗弯着眉笑，猜想是自己这不修边幅的随意模样令上世纪古板的英国人略感冲击：“Alice和你说了我要来的事情？”
“是的，小姐正在花园里等您。”她似是一顿，随即背过身去为姜北穗领路：“她听说您要来伦敦小住一段时间非常高兴，提前很久就派人将最大的房间清扫布置出来……另外，您应唤她母亲才对。”
“就像你坚持叫她为小姐而非夫人一样，不同称谓总有其存在的理由吧。”姜北穗笑嘻嘻地不置可否：“你知道Alice不会在意的。”
“……小姐很想念您，不知道您这次要停留多长时间？”
穿过装点精致的欧式镂空长廊，姜北穗还未看见她的母上大人，便一眼瞧见了喷泉旁如同雕塑般标致而眉目忧郁的高挑男人。他拉奏的小提琴声实在称不上优美，可能足够漂亮的脸蛋就是他能够留在这里工作的全部理由，她向来知道那位千篇一律的审美。
因此她浮夸地倒吸一口冷气：“这要看情况，如果Alice更愿意扮演一位美丽的母亲而非金主情人的角色的话……我想我也会更享受回庄园小住的生活。”
这话越过几丛并不繁茂的灌木，迅速飘到被议论的当事人耳中，初学者水平的小提琴声终于捉住间隙般歇了下来。紧接着姜北穗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亲爱的，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由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是个懒洋洋斜在长椅上、被姹紫嫣红花团簇拥着的女人。她抬手随意摘走头顶那项白色遮阳帽，倾斜而下的阳光衬得她精致的五官愈发立体，一双蓝宝石般剔透晶莹的眸子便撞进了姜北穗视线：“Bertha，同你讲话真是比Nestor有趣多了。”
深棕色的大波浪，热烈张扬的红唇，和素色飘逸纱裙下仍旧轻盈的身形，姜北穗猜与人打赌推测自己年龄会是她社交时最爱的小游戏之一。诚然，她面容上有些几不可察的细纹，可举手投足间仍是遮掩不住明艳风情。
在姜北穗过去的27年人生里，美人一词的使用频率几乎低到无法检索，归根溯源还是因为自小便在眼前见惯了的Alice女士，将她的审美从出生一刻便拉到最高海拔。许久不曾会面，岁月似乎还是格外钟情偏爱于她，令她与姜北穗记忆中的婀娜优雅分毫不差。
“Bertha，这样和自己的母亲说话是否太过失礼……”
而庄园女主人扬起唇，笑意灿烂地打断：“Rebecca，我倒是喜欢和孩子们轻松些聊天，也并不会感到冒犯。或许你可以帮忙为Bertha准备一些茶点吗？”
有些刻板的女管家自知拗不过小姐，轻叹了声气后答应下来，顺便极有眼力见地领走了那位英俊的小提琴演奏家。姜北穗目送着两人隐没在视线中的灌丛里，这才迈步向喷泉旁的躺椅：“天气相当不错。”
“天啊，我真是爱惨了你的时尚，看看它与你多契合。”Alice勾起她挑染成五彩缤纷颜色的发梢，仔细把玩了半晌才回味起她的问题：“哦，是的，这也是我搬出了椅子做日光浴的原因。所以——我的宝贝，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的确是值得提出的疑问，毕竟依姜北穗过去几年脚不着地漂游世界的不定性，这会儿应该在北极才对，怎么会突然造访生活同样充实忙碌的母上大人。于是姜北穗也朝她笑：“妈妈，我要结婚了。”
毫无征兆预警的通知并没有令美丽的伦敦女人大惊失色，漂亮的深蓝色眸子里漾出些讶异，她转而牵起姜北穗的手关切道：“真的吗？恭喜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韩国男孩？”
“是的。”因为并没有想向她过多分享的细节，姜北穗干脆地将话题止步于此。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忽然变得简短而略显冷淡，她又难得局促了一刻，随即将手机屏保展示给她瞧：“我想我以前还没给你看过他的照片。”
“漂亮的亚洲男孩……看得出你在他身边十分幸福，你这样的神情可不多见。”Alice认真地端详着二人合照，却并未对金廷祐做出过多评价，视觉的重心更多倾向于她：“Bertha，你很爱他？”
“目前来看，的确如此。”
她语调温吞，含笑追问着：“那么，他也同等地爱你吗？”
“应当是远胜于我的热烈，是让人自惭形秽的真心。”
“如果是这样，我自然会由衷地祝福你们。”似是对此回答早有预料一般，Alice带着欢欣之意轻轻颔首，话音落下时还不忘朝她狭蹙地挤挤眼睛：“需要我扮演无理取闹的专横家长，来和你上演一出追寻真爱的戏码吗？”
与她再飞机上曾模拟过的画面如出一辙，姜北穗只需平铺直述出这个并不普通的决定，Alice本人便会以最简单的方式快速消化接受女儿要结婚的事实。她是如此开明、风趣，给予她绝对的自由与尊重，这会儿自然更不会反常地干涉起姜北穗的人生大事。
兴许这便是她千里迢迢跑来分享这则讯息的最好结局，无人反对，皆大欢喜，姜北穗和Alice不日之后又将重新回到各自的运转轨道里。
姜北穗知道自己兴许不该多嘴，她仔细端详着Alice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却仍是忍不住将藏了半生的疑问抖露出来：“这就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亲爱的？”
“有关我要结婚的事情，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顺利进行的吗？如果我和他，变得像你和爸爸一样怎么办？”
年少时的热烈支撑不住爱情最完美光鲜的形态，即便不存在翻天覆地的吵闹与争执，浪漫回忆也尚未笼上柴米油盐的污渍，他们还是在孕育两个孩子后选择和平离婚。如果连有情人的注定结局也是分道扬镳，那最初大费周章走进坟墓又有什么必要？
“噢，不要有太多的担心，将问题交给时间就好了。”察觉到她意有所指，Alice舒展一笑，顺着她的话题认真回应道：“更何况，我和Leslie时至今日也是很棒的朋友。说起来，你爸爸最近过得怎么样？”
“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胃出了问题，Nestor把他按在医院休养。”姜北穗不难听出这句关心的缥缈分量，眼前又浮出小提琴手忧郁而俊朗的面庞：“虽然这么多年来我都支持你们分开的决定，可我还是想说上一句，爸爸好像还是很爱你。”
作为优秀而富有风度的企业家，有两个孩子的事实并不会为他的形象减分，老姜身边从不缺少有意应聘她后妈的优秀女性。他却在二十年里却洁身自好过了头，对工作外的男女之情漠不关心，手机通讯录置顶仍是Alice女士的大名。
高贵而热烈的Adelais.
“是的，我们有过很美丽的过往，我现在也仍旧爱他。”提起往昔的情人，她深邃高挺的眉目里浮出了些温柔，只是放缓的语调里唯有缱绻，并无眷恋：“可惜我天性不安分，或许至今也没做好组建家庭的十足准备，我不想成为圈在后宅里的，谁的妻子或母亲。”
因为任性而叛逆而出走家庭，并和白手起家来打拼的亚洲男孩陷入爱河的她的母上大人，曾在追求到的幸福里诞育了她和南禾，却也同样毫无悔意地转身奔赴属于她的新世界。
与她生活的几年里，她带着9岁的姜北穗观光纸醉金迷的伦敦，毫不避讳地与她解释大人间的复杂关系，无条件支持她小小脑袋里萌生的任何想法。她是如此独立，如此自由，像理应属于天空、永不着陆的雨燕。
她教会了姜北穗如何爱自己，却从没教过她如何爱别人。
“作为你的孩子，我很难对你的理念做出不报偏见的评价。”姜北穗笑着叹声气：“不过在我们显而易见的幸福面前，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无论是感知、接受亦或是回应，渲染开缤纷颜色的热烈情感，已经有人教会她了。从前深埋在心底几不可察的几缕阴霾，姜北穗也早就感到释怀，她由衷地感激如今被她紧攥在手中的幸运。
“如果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扬言自己是不婚主义呢。”
“是的，我以前还说过要在32岁之前自然死亡，可见人的想法总是在改变。”灌木后端着茶点而来的Rebecca身形若隐若现，姜北穗惬意而舒展地伸了个懒腰：“希望我未来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和改变，都是有意义而不会后悔的吧。”
“现在，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的我真的很累了，不知道哪里有柔软的大床可以让我扑过去好好休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