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欲

    其实没有跟他的第二双眼对视,姜北穗也不过是短时间的大脑宕机,按理说她哪里是纯情到这都看不得的言情小说女主角。问题便出在郑在玹身上,为什么、怎么会、好巧不巧撞上这厮,分分钟能将她的尴尬拉到满点的男人。

    “害羞?”她突然冷静下来,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

    首先能完成在她面前脱衣服这个行为的郑在玹已经相当了不得,其次在五秒钟前,他还酷拽邪魅地念了句活像生吞了二十个霸道总裁才能讲出来的古早偶像剧台词;姜北穗睨着眼敲他,想着这情况下怎么也轮不着她不自在,干脆噗嗤一声笑出来。

    换他些许不自在:“我说错了?你笑什么。”

    而此时正带着点沾沾自喜的郑在玹好似冷不丁被她嘲弄了一番,那半句准备乘胜追击的调侃生生卡在了嗓子里,他不知道姜北穗这又是什么鬼反应。她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上下打量的视线仿佛带着钩子,让他无端联想起曾经在外读书时,一些高年级学姐对亚裔投来的专属眼神——

    不加掩饰的好奇,骨子里流淌的高傲,以及看起来实则并不那么聪明的故作成熟,不过姜北穗这会儿兴许能去掉最后一点。她摆弄着几秒钟前叫她出糗的手机,褪了半截色的长发也潇洒地向后一甩,然后盯着他反问道:

    “你怎么总是提起这个,难道说没跟我睡成,你心里很遗憾吗?”

    虽然姜北穗不是会对很多事怀揣关心的类型,至少她的胜负欲始终是客观存在的。

    不可理喻的问题,从一个根本无法具象描述的人嘴里抛了出来。郑在玹本能地觉得荒唐,后来意识到这事端似乎是由他挑起的,竟然一时在沉默中无所适从。他习惯性地在姜北穗面前不经大脑地口无遮拦,所以当一些真正值得深思的内容出现在二人对话里,郑在玹就会短暂地停止思考。

    然后继续鬼使神差地口无遮拦:“好像有一点。”

    不然为什么总是对那个夜晚念念不忘,还如此自觉地篡改了被酒精扭曲的记忆,甚至堂而皇之地讲给队友,郑在玹人生里总有那么几瞬如脱缰野马般抓不住的时刻。人有七情六欲是常事,郑在玹自诩爱豆生涯里绝无失格之举,但偏要细究他有无精神出轨过粉丝,郑在玹意外地答不上来。

    因为对于姜北穗的追问,郑在玹好像找不出一个否认的理由,她的确偶尔会活在他梦境中被深色晕染开的幻想里。

    可那毕竟是神志不清的混沌状况,他们现在还是相看两厌的箭弩拔张气氛,郑在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姜北穗仰着头望他,那神情像在怀疑他被夺舍的可能性,灰蓝色的瞳孔在震撼下微微晃动:“郑在玹,你、你有这么纯情吗,你不至于吧?”

    郑在玹不理解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纯情?”

    一个从初中起就情书收满抽屉,高中时美谈遍地的传闻中学长,光靠着一张脸蛋就能轻易俘获不知多少芳心,郑在玹这样的人不该太珍惜所谓“爱”的。赞美是世上他最不缺少的东西之一,从姜北穗认识郑在玹的一刻,他整个人身上就有着过饱和的骄傲与自信。

    不过是在酒店里喝多了躺上一晚上而已,要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讲起,姜北穗真要忘到九霄云外去。对如此擅长社交推拉和选择性遗忘的郑在玹而言,忽略这件事的发生本不该是难事,更不该这般古怪地真挚起来:“不想跟你讨论了,你赶紧出去吧。”

    郑在玹看了她一眼,神态自若地拿着演出服搭上门把手,很快又把话绕了回来:“果然还是害羞了啊。”

    “喂,郑在玹。”她视线追过去,重新将腿搭在另张椅子上,语气是与内容截然不符的松弛,听着便叫人来气:“你要是喜欢我的话,记得早点表白啊,我会第一时间拒绝你的。”

    他转过头,眉眼弯弯地回应,那对浅浅的酒窝也跟着亮出来,还是慢条斯理地温吞着:“你也一样。”

    闻言,她从鼻子里哼出不服气来,郑在玹却极有先见之明地关上门,将她即将爆发的几句唠叨彻底隔绝。脾气不好还专爱区别对待,反正他只觉得好笑,谁会没事找事喜欢上这种祖宗。

    然后他就和那样没事找事的人撞上了。郑在玹刚走出没几步,便与坐在沙发上等待成员的金道英不经意间视线接触;对方已经洗净妆面、换好常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划弄着手机屏幕,见了他便顺口问道:“哦,在玹啊。你在屋里做什么?”

    “刚才拆了麦之后,就去里面换了下衣服。”郑在玹停了停,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自然地向他告状:“姜北穗也在里面,估计在躲起来逃工,都不知道我们已经中场休息过了。”

    “下午刚到的时候好像确实在staff团队里看到她了。”许是人多眼杂,金道英并未对此多作评价,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她就这样。等会全体收工了姜北穗估计又听不见,我过去提醒她一声。”

    郑在玹见他起身,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根本原则,识趣地没有接话。紧接着,他又听到金道英带着点狐疑意味地询问:“所以时候,你是当着她的面换了衣服?”

    “她没看见,不信你待会儿问她,她会跟哥说的。”郑在玹张口就来,十分郑重地保证着:“而且,只是外面摄像头太多了。”

    “我没打算问她。”金道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先是怔一怔,随即有些无奈地苦笑开:“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是真的怕她晚上被锁在这里,你权当我在积德行善好了。”

    人果然是复杂的个体,能从一个简单的本质理论中衍生出各式各派的原因借口,来求一个话说出口后心底的理所当然。总归在道英哥想要处处挂念她的时候,连几十人的团队中的工作结束都会亲力亲为地去叫她,姜北穗的任性都是令他关照的理由。

    早些年他旁观过的,无意义的推拒、分离、单相思,倒是显得像孩童胡乱涂写上演的剧本一般,荒诞而浑浑噩噩。

    于是郑在玹也停了停,蹙起眉试图抽象地描述:“哥,为什么不尝试在那个时候这样对她做?”

    “什么?”金道英并未听懂。

    “我是说在她最爱你的时候,哥都在做什么?”

    金道英抿起了薄唇不语。郑在玹意识到此话多少有些冒犯,好在迅速扫视一圈后,周遭也没什么留意他们闲聊的工作人员,于是又慢吞吞打了圆场:“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一句我看来的电影台词。”

    “你最近看电影了啊?”金道英似乎几不可察地叹了声气,然后意料之外地接过了他的话,大有请求他将话题翻篇的恳切:“听起来还是言情主题的,但是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吧。”

    多年共事的经历使两人默契地错开视线,金道英动了身,他们一时再无话。落在郑在玹耳中的声音,也只剩那扇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再慢慢合上的细微动静。

    其实以后也没什么可讨论的,他这样想。

    而金道英也很难在几个呼吸间彻底平复不虞的情绪,即便并未生气,他面上也肯定半分愉悦都无,不然姜北穗怎么会一抬眼便奇怪道:“谁惹你了吗?”

    “我们拍摄结束了,化妆团队有几个人已经走了,你收拾好东西也回家吧。”

    “我本来早就想走的,你以为我是那种下班不积极的人吗!”她嘴巴一撇,愁眉苦脸地倒苦水:“我弟弟那个弱智本来说好要接我,结果找错地方了,他还已读不回,烦死了。”

    依姜南禾的死心眼,既然她已经发了地址出去,即便是绕路三小时,他也肯定会出现在原定目的地;姜北穗不等他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良心过不去,毕竟是她派个笨蛋出门接送的,而且姜南禾还有开车誓死不看手机的良好习惯。

    总归不是天大的事,可能方才不小心看光了郑在玹的严峻程度都能高一点,后面那段语义不明的对话更是重量级。偏生金道英当真以为她有什么麻烦:“那我叫经纪人哥哥帮你叫车回去,你晚上一个人待在电视台也不安全。”

    本来她和她无厘头提出的麻烦都无足轻重来着,金道英又总是把些并不那么紧要的细枝末节当真。一本正经试图解决所有人麻烦的样子还真是,啊,刻在姜北穗DNA里的理想型。

    “不安全?”她闻言笑了:“电视台有什么历年流传的深夜恐怖故事吗?比如卫生间爬出来的无名女尸之类的。”

    “没有……你别吓我。”他倒是先一激灵,随即半是无奈半是责备地瞪过来:“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讲话。”

    她“嘁”了一声,垂头敲击着手机屏幕不再作答,瞧着像是对他兴致缺缺。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开启的闲聊,金道英却也不清楚自己推开门时驱动他的力量源头,难不成真的是担心她在里头打上瞌睡?

    不知从何时起,横亘在他们间的不再是明朗的感情箭头,而是逐渐暧昧模糊的丝缕谜团。

    口袋倏地震动了一下,金道英起先并不太想去查看,忽然有所预兆似的摸了出来——

    亮起的电子光屏上显示着他熟悉的黑猫头像,金道英点进聊天界面,看到正与他相隔不到两米的姜北穗,发来了一条直直指向他的emoji。

    “被指到的人请我吃饭。”姜北穗将手机锁屏扣在桌子上,大幅度地伸了个懒腰:“不许反悔,不许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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