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念和傅梦觉走进酒店附近的一家早餐店。

    “吴姨，还是两根油条，一瓶豆奶。”黎思念熟练地呼唤老板娘，又转头问傅梦觉：“你吃什么？”

    傅梦觉瞥了黎思念一眼：“看来你经常早上带男人来这。”

    “经常是来没错······”

    “怎么不说了？”

    黎思念用手挡住嘴巴，低声说：“其实我是这的饭托儿，专把男人骗来宰。”

    傅梦觉轻笑：“那我得多点点儿东西，给你个面子。”

    带着笑意的声线磁性又甜蜜，她从来没见过的一面，连在梦里也不敢想象。

    傅梦觉点了两碗牛肉面，一屉小笼包和两个鸡蛋，点的时候，黎思念觉得他人是真实诚，说多点就多点。

    到最后她才知道，他人是真能吃，打扫完这些，一抹嘴，还能替她喝光豆奶。

    店里是暖暖的烟火味，她的豆奶和油条先端上来，他细心替她拆开筷子，剔掉倒刺，尔后又摸摸豆奶，却是冰镇的。

    “老板娘，我们要常温的。”

    “来嘞。”

    黎思念坐在他对面，有些受宠若惊。

    她心里想，难怪傅梦觉总是讨女人喜欢，除了这张脸，他还有许多优点。

    以前，她常常被班上一个受欢迎的漂亮得像公主的女生指使，去替她打饭，买零食，接热水。

    而那个漂亮女生，就和男生躲在教室里用投影仪看电影。有一次就是和傅梦觉，她看见他和她亲昵的动作，也看见他对她的维护。

    黎思念那时不羡慕，甚至不悲戚。

    她想，王子保护公主，天经地义。

    而多年过去，那个受排挤的灰姑娘，是否找到自己的舞鞋，是否足够王子的青眼，配得上他的保护？

    黎思念不知道。

    被一阵铃声吓到，黎思念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她掏出手机，正对上傅梦觉水润润的眼睛。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接通电话，“喂？”

    对面是她的下属：“喂？黎校长，今天早会，老师们到齐了，等您讲话，您——到了？”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星期一，9点半要给老师们开会，看了一眼手表，都10点多了。老师们9点到会议室，等了近一个小时了。

    黎思念皱眉：“怎么现在才提醒我？”

    对面显然有些害怕她，尬笑了两声：“校长，我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听见。而且，怕您在忙，我也不敢因为这事老打扰您。”

    通话记录有三四个未接来电。

    怪黎思念自己，遇见学生时代的少年，就把自己当学生时代的少女了？

    “我的工作薄柳叶老师知道在哪，我写的很分明，让她照着上面念。有几处模糊的地方，她知道我的意思。实在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懂吗？嗯，我现在——”

    她倒没慌张，干脆果断地指挥，还顾得上往嘴里夹油条：“唔，在忙。”

    吃的太急，傅梦觉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她拂去粘在唇边的油和碎屑，黎思念指尖微微颤动，轻轻说谢谢。

    对面还有疑惑：“可柳叶老师出差了。”

    “哦对对。”

    黎思念点点头。

    看了一眼傅梦觉，又看了眼马路对面。

    其实走尽这条马路，再过一条马路，就到她的学校了。现在开车过去要不了十分钟。

    她略微思索了下，却吩咐道：“让老师们先回办公室，等我到学校了，再另外通知开会。”

    又嘱咐了几句，她才挂掉电话。

    在手机上点了几十杯奶茶的外卖，送到学校，她才有空抬起头。

    傅梦觉眼里的欣赏不加掩饰，“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想到你变成女强人了。”

    黎思念说：“哪里算的上女强人。”

    其实，她想追问，她和以前到底哪不一样了？但黎思念忍住了，她想要这个欣赏的眼神维持地久一些。

    十六年来，这是他唯一一个结结实实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没有嘲弄，没有可怜，她不是甲乙丙丁。

    .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去车库取车，傅梦觉先把黎思念送到她的车前。

    黎思念低头在包里找车钥匙，却惊觉白色手袋的侧面染上一片油渍，还带着一股油条味，又酸又冲。成这个样子，怕是用不成了。

    她稍微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把它脱下来放椅子上了。

    她不缺包。

    只是，这个手袋她连着背一个月，都习惯了，无法想象明天她腰上没有它的样子。

    两个人各自驱车离开，黎思念看着车窗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小，直到那辆黑色的迈凯伦彻底消失在视野。心里更加空落落。

    她独自开车回了家，换了身衣服，又往学校赶。

    风凉习习吹进来，填满车内。

    黎思念把车窗开的大些，在红灯时，再次看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十八岁之后才发觉。

    那年她高中毕业，妈妈让她找个本地的工厂打工，再找个本地的老公，生一个本地的男娃娃。

    当天晚上，黎思念拎着几件衣服就到了上海。

    从此，成了这座城市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扬尘。

    扬尘尚有土堆可以容身，黎思念来时，连一片树叶大小的地儿都不属于她。

    她踩在地面轻飘飘，软塌塌的，深知每走一步都需要钱来铺垫。

    她做过洗碗工，美甲师，服务员，迎宾，前台，做到18岁的双手蜡黄枯瘦，仍不够果腹。

    直到她利用一技之长，开了人生第一间美术培训班——小公主。

    她才稍微承认，或许，是前半生积压了太多不幸，才给她换来后半生稍稍的幸运。

    那个当年开在出租屋，仅有1个老师，10张桌子，9张板凳的白鸽美术培训班，就跟夏日的包谷苗似的，见风就疯长。

    短短几年，她已经有两家分校，一百多间教室，包含幼，低，高三个学龄的学生，她手底下光固定老师，中层领导就有43名，且还在扩大。

    那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火速给自己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

    不大，但那是她的家。谁都别想把她赶出去。

    她自己的家。

    黎思念对“自己的”这三个字，看得命一样执着。

    早年间，有人愿意给她投资，但从此小公主画室，一人一半。足够有诚意的提议了，黎思念却断然拒绝。

    其实，那时的她很需要钱。

    有了钱。

    就不用三伏天，一个人城南城北城西地去看校址，算性价比。不用为了省工时费，抗油漆上六层楼。不用独自巡查工地，被工人欺负，一脚踩在竖起的钉子上。

    黎思念吃了苦，很能吃，她把这些事封存在记忆里，对谁都不提。

    开了学校，她没有满足。

    注册商标，卖颜料，卖铅笔，卖画板等画材。

    哦！原来当老板比做校长赚钱得多，轻松得多。

    虽然如此，她最关心的还是“小公主”。

    那就像是她的孩子，是她一手孕育出来的另一个她。

    没有她，谁来替“小公主”遮风挡雨呢。

    这是黎思念三十岁的故事。

    一个女人用十三年操劳换一个家的故事。

    而黎思念却至今认为，她只是恰好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而已。

    .

    “黎校长，您来了。”

    黎思念同样笑着和门卫老张点点头。

    刚准备往前开，老张慌慌张张凑上来。

    “什么事吗？”

    她降下车窗。

    “领导，女生宿舍210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学生出事了？

    黎思念被老张紧张的语气吓了一跳，下了车就跟着老张往女寝赶。

    原来老张说的出事了，是墙上的大水龙头断了。

    老张挠挠头：“总闸关了，没有水，学生晚上没办法洗漱的呀。”

    黎思念无奈地笑，“老张，这种事应该叫后勤呀。”

    “后勤？”

    “是的。”

    黎思念给维修师傅打去电话，却得知他们现在另一个校区工作，明天才能来。

    “那咋办呢？我不会修水管！要不先停水一天，明天等师傅吧。”

    这活太狼狈了，他可不愿意干。

    黎思念俯下身，仔细看了断掉的洞口。

    “老张，你下去找根木条，树枝也行，要三四厘米左右直径的，再带个锤子来。”

    老张的眼里充满怀疑，一个女的也能修水管？

    她回自己的宿舍拿了条毛巾，她想了想，又把柜子里的干香菇翻出来带上。

    老张带了一捧树枝回来。

    她挨个往水龙头的洞里试，能不能堵住。单个太小，两个放在一起塞，又过大。

    老张偷偷看黎思念的脸色，不好意思地咧嘴笑，“怪我怪我，我找的时候太慌张了，我再去找点。”

    黎思念温和地说：“没事，不用了。”

    她用毛巾把干香菇包住，做了个和洞差不多大的圆柱，塞进去，按住，沉着冷静地吩咐老张开水闸。

    毛巾堵住一部分水流，而干香菇迅速膨胀1到3倍的体积，刹那占满整个空间！

    但依旧有一股喷薄的水柱从边际喷出，打在身上，像一把水做的刀。

    她眼前一片水雾，白茫茫，脸也很痛。却没有松手，而是加大力气往里捅，直到那股水柱彻底消失。

    老张再进来的时候，水龙头已经被堵住了。

    而一向端庄的黎校长，头发湿了个透，一缕一缕地贴在头上。口红也晕开了，糊在脸上像个小丑，哪还有平时利落大方的样子。

    女人都爱美，老张懂，所以不好意思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

    黎思念却泰然自若，擦擦手，声音沉静，毫无波澜。

    “明天早上如果还没有维修师傅来，打电话告诉我。我先走了，把门关好”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老张连连点头，他看着黎思念的背影。

    单薄娟秀，一身黑色掐腰连衣裙，姿态娴雅，摇曳生姿，却又带着几分倔强，好像冬天的雪梅，智慧又坚韧。

    老张觉得她一定出生书香门第，至少也该是富翁之家，不然怎么会养出这样冷静的气质。

    想不到豪门的大小姐，穿名牌，也肯蹲在地上修水管，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杂工的琐事。

    老张啧啧嘴，继续看大门。

    ·

    一连好几天都接不到傅梦觉的电话，这个人好像又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黎思念心烦，头一次觉得工作得闷得慌，坐立难安。

    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她给发了一条短信：老同学，还在上海吗？

    等了好几天也没回复。

    她一咬牙，又发了一条：老同学，今天天气不错。

    她想扇自己一巴掌，现在是晚上，哪来的天气一说。。

    可他的电话下一秒便拨了过来。

    黎思念刚才的尴尬，羞耻，不安一下子就被喜悦冲散了。

    “喂？”

    “喂，老同学。”他的声音沙沙的，带着疲惫：“是想我了吗？”

    他一定是太忙了，才没有联系她。

    黎思念开玩笑道：“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对面的声音有几分无赖：“唉，确实差点忘了。你是艾米，喀秋莎还是小红来着？”

    “你哪来这么多洋名。”

    “见多识广咯。”

    “哦。”

    听到黎思念不咸不淡的回复，对面忙补道：“开玩笑啦，你知道吗？接到你的电话，我真的很开心。”

    黎思念能想象到傅梦觉说话时的神态，润红的唇瓣上下，而那张嘟嘟的嘴唇，前几天还在她的全身流连······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烫，话都说不利索：“听到你的声音，嗯，我也很开心。”

    对面传来愉快的轻笑：“黎思念，前几天见面，你真的惊讶到我了，你瘦了好多，更漂亮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给你打电话。”

    黎思念总觉得这些话，不像是傅梦觉说出来的，他是那样幼稚的一个人，外表优雅帅气，内心却以捉弄别人为乐。

    但，谁知道呢。

    十六年过去，每个人都成熟了。

    黎思念轻轻说：“你当然有资格啦。”只要是你。

    “那就好。”傅梦觉说，“作为道歉，为我的消失，可以请你吃顿饭吗？小念。”

    这是从前他对她的称呼。

    他记得，他记得一切！

    黎思念心跳的飞快，只知道梗着脖子傻傻点点头。

    “小念，你不会不愿意吧？”

    黎思念这才发现对方看不见，她还没回答，对方就径直说：“明天星期天，你应该有空吧。明天晚上，八点半，待会把地址发给你。”

    黎思念想说她明天有工作要处理，傅梦觉已经干脆利落地安排好一切。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掌控，说过的话不容拒绝。她便不再坚持，像以前一样对他顺从。

    挂了电话，黎思念仍在回味，她点了根烟，却没抽，夹在指尖，看徐徐上爬的烟雾。

    烟的味道让她躁动的心稍稍静下来。

    她踮起脚尖，凝神细看，好像上面有一只淡蓝色的水晶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