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嫣本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小的时候，镇上的男孩子都喜欢找她玩耍，隔壁举人家的公子还曾拍着胸脯说长到后要娶她为妻。信誓旦旦的模样，惹得懵懂尚不知情滋味的她羞红了脸颊。

    她原本也以为，生活会顺顺利利的进行下去，待得豆蔻之后，及笄之年，自己大概会嫁给举人家的小公子，然后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原本，她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烈焰灼烧门楣，将她的一切珍宝付之一炬。

    爹爹死了，娘亲死了，惹人疼爱的容貌不在了。

    绝望之中的她拍响了隔壁举人家的大门，却被那个曾经说要娶自己的男孩拒之门外。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余生，仅剩下一句遭人嫌弃的“丑八怪”。

    她四处漂泊，孤苦无依。隆冬时节，躺在朔雪堆积的地上，感受着渐渐流逝的体温，恍惚间竟觉得，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冬日厚重的云层遮挡了阳光，而他就像阳光照亮了她的世界，温暖了她的心。

    尚是少年模样的玄朗救起了雪地里濒死的她，把她带回来凌云观。自此少女芳心暗许，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他就像是九天之上的明月般高不可攀，卑微丑陋如她，如何配得上……

    她跪拜在红绸飞扬的大榕树下，怀着遥不可及的梦想，虔诚地祈愿：仙君神女，菩提佛祖，信女莲嫣在此请求，请让我恢复容貌，配得上玄朗观主。

    一日日，一年年，微弱的信仰之力积水成河，终成汪洋。大榕树聆听了她的愿望，降身于莲嫣□□之上，助其完成心愿。

    “她向我许愿，我完成她的心愿，何错之有？”大榕树精反问道。

    “你身为许愿神树，接受愿望完成愿望自然没错，但是，所有的一切，为何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无论是子柯，还是凌云观遇害的其他弟子，他们苦苦修行十数年，好不容易凝结而成的金丹却被人一夕夺去，其中的痛苦恐怕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

    大榕树精嗤之以鼻：“他们未曾向我许愿，我为何要费心担心他们？”

    “你又何曾真的关心过莲嫣？她向你祈愿希望恢复容貌，却从未希望被你附身；她向你祈愿能够配得上玄朗，却从未想过让你害玄朗。如若玄朗道长真的为你所害失去所有的修为，变得同凡人一般，那么莲嫣……她真的会开心吗，她的愿望真的达成了吗？”

    它不以为意：“结果一样不就得了，你们人类怎么那么麻烦。”

    人有处世三观，妖鬼精怪也有。小末不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样的三观是否为常态，但身为一个人类，她实在不敢苟同。

    玄朗施展法术想要将大榕树精驱逐出莲嫣的身体，却见莲嫣的右脸骇人的突出数条棕黑的纹路，看上去就像是树木的根须一般。

    玄朗收了手，脸色凝重。

    大榕树精笑得肆意：“长达十五年的祈愿，她早已与我同化，想要驱逐我，除非她死。”

    玄朗知道它所言非虚，无奈之下，只得将它暂时关押在柴房中。

    真凶被抓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传遍了整个凌云观。被大榕树精害得失去金丹的弟子们成群结队的跪拜在玄朗门外，请求他杀死树精，还他们毕生心血。

    玄朗顾及着与大榕树精同气连枝的莲嫣，没有即刻答应，连夜翻阅着古书典籍，希望能够找到将大榕树精赶出莲嫣身体而不伤到她的办法。

    小末看不懂那些高深的典籍，想寻求帮助也毫无办法——夜冥依旧冷着脸不理睬她，玥华受天界规矩束缚不能出手，郁闷之下的她走到了关押着大榕树精的柴房，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望天。

    “大榕树精，你从莲嫣姐姐的身体里出来好不好……？”小末自嘲一笑，“我真傻，就算我这么和你说，你也不会答应的不是吗。只不过……玄朗道长怕是坚持不住了。”

    被害弟子中有不少都是权贵子弟，他们背后的势力庞大，一旦集体施压，就算是以玄朗修仙首府凌云观观主的身份，也是承受不了太长时间的。

    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金丹中的灵力注定会不断的被消耗，而在这段时间中，能否找出两全的办法却是一个未知数。

    十几名弟子的金丹，与小小凡人女子的性命被放在同一杆称上的时候，仙门众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柴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女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末妹妹，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末从语气中分辨出里面之人的意识并非大榕树精，而是真正的莲嫣，喜道：“莲嫣姐姐，你夺回身体的掌控权了！？”

    莲嫣似乎是苦笑了一声，道：“算是吧，不过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你能帮我把观主叫来吗，我有些事想和他说。”

    “是有关于怎么和大榕树精脱离的吗？你等着，我这就帮你去叫他。”小末连忙小跑着去找玄朗。

    莲嫣倚靠在紧闭的木门上，手心中紧紧攥着一包东西，语气苦涩，自言自语道：“是啊，是关于如何和大榕树精脱离的……”

    莲嫣卑微地喜欢着玄朗，明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开花结果的种子，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把它种了下去。她只希望默默地守护在他的身旁，在他忙到半夜时分的时候，能够送上热乎乎的宵夜，消除他眉间的困乏。

    却不曾想，到最后，竟是她让他忙碌到深夜……

    最近的这段时间里，她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睡着，等醒来后又发现自己在一个不同于睡着前的地方，而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她一点也没有。原本以为不过是梦游症，却不成想竟是被树精附身，还害得那么多人失去金丹。

    可是又有谁能想到，位于修仙旺门、受百万人朝拜的大榕树，竟生成心怀邪性的精怪。而女儿家那不可为外人道的爱美心思、爱慕之意，竟成了妖魔趁虚而入的缝隙。

    何其荒谬。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平和，亦如当年她濒死之际在雪地里听到的一样。

    有钥匙声音响起，她连忙阻止道：“不用开门了，就这样吧，我不能确定我能保持意识多久。”

    “无碍，它还伤不了贫道。”玄朗温和的声音说道。

    “不！”莲嫣再次阻止了他开门的举动，这次的声音里竟隐隐带着哭腔。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有滚烫的液体无声留下：“算我求你，不要开门……”

    门外寂静了几秒，玄朗妥协地放下了钥匙：“好，贫道便站在门外听姑娘说。”

    “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把我从雪地里救回来。”这是这么多年来，莲嫣第一次开口为当年之事道谢。从前的她因为少女的羞涩及自卑，从未敢如此直接的和玄朗说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她抛下了所有的顾及，畅所欲言。

    “谢谢你，赐予我第二次的生命；谢谢你，给予我这个容身之所；谢谢你，让我在凌云观里开心的生活；谢谢你，喜欢吃我做的糕点；谢谢你，对我露出的每一个笑容；谢谢你，包容着我；谢谢你，……”

    谢谢你，能够让我默默的喜欢着你。

    莲嫣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哑声，窒息感越来越重，直到她再也发不出声。

    没有听到后续的玄朗心中生疑：“莲嫣姑娘？……莲嫣姑娘？”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连忙上前打开门锁，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门。

    莲嫣颓然坐在地上，后背死死地抵着木门，不让他打开。

    右脸的位置已然溃烂的不成样子，有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嘶吼：“你又是何苦寻死！？姑奶奶我帮你恢复美貌，你竟不惜杀死自己来杀死我！？愚蠢的人类！”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何为愚蠢，何为聪明，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她要护全一个唤作玄朗的男人……她的存在造成了他的困扰，那么她便亲手扼杀自己，他便不会再为难了……

    有人为天上明月，有人为地上尘土。

    然而即便身份天差地别，即便一切努力都是水中捞月，她也不后悔。至少，她曾经为了挚爱努力过。

    玄朗，我还会回来的。

    下辈子，等着我，可好？

    纯白色的光点混着点点月白色升起，纯白色的光点似仍有眷恋，绕着屋子茫然的转着圈。

    柴房里暗影闪现，夜冥祭出月白鼎，那静静悬空的月白色光点便飞了过来，混进鼎中光晕中不分你我。

    他抽出腰间的忘情萧，奏出一段安逸祥和的曲调，乱转的纯白色像是听明白了什么，不再留恋，向着天空远处飞去，落入往世轮回当中。

    手中捏诀，幻化出一口棺材，莲嫣的尸体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起，轻轻的放在棺中。棺盖砰然落下，柴房门开。

    玄朗看到从里而出的夜冥毫不意外之色，静静询问：“她怎么样？”

    “服毒而死，走得很平和。”

    柴房的角落里放着几日前新放上的老鼠药，还是莲嫣当初亲手所置。

    玄朗闭目良久，握着拂尘的手关节泛着苍白色：“贫道枉为修仙之首，小小女子的性命都不能挽救，谈何拯救天下苍生。”

    “泽霖神君，你动情了吗？”

    听着和玥华曾经唤出的同样称呼，玄朗睁开了眼，神情复杂，却并未回答。

    夜冥将忘情重新插回腰间，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徒留一句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你的历劫，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