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相接的一瞬间，玄衣男子倨傲的脸色终于变了。对手的起手姿势无甚出奇，在距离如此之近的情况下仓促拔剑格挡，却令自己的刀无法再前进半分。对手只是名年轻女子，身量与自己相比可以用“单薄”来形容，但内力却深不可测，宛如一处诡谲的漩涡，自己的刀蓄了七分力，竟是完全讨不到好。

    多年修炼的直觉告诉他，他赢不了眼前的女子。

    玄衣男子咬了咬牙，率先收刀后撤，却并非怯战而逃。赤霞刀宗的人说得好听叫勤修苦练，说得难听就叫脑袋缺根筋，整个宗门上下都是修炼狂人，爱刀如命，对待强者极其尊崇，对人情世故却不甚明白。

    神医谷一名女弟子有次遇险，多亏路过的赤霞弟子相救，便芳心暗许，将自己的手帕赠予对方，那名赤霞弟子道谢后却将手帕仔细擦拭刀上血迹，生怕自己的刀脏了几分，自己擦干净后还递给师兄弟用，自此神医谷的女修看到赤霞的人都绕道走。

    此时他早已收起心中的不屑，后撤几步再次一跃而起当空挥刀，这次挥刀用了十分内力，残霞凤归的功法已发挥到极致，以他自身为圆心周围卷起炽热的罡风，刀锋周围凝聚了纯正的赤色刀意，隐有凤鸣阵阵，被如此刀意击中，怕是山峰都能被削下一块。

    林惜微瞳孔紧缩，她刚刚拔剑防守纯属本能，那个动作原主定是做过无数次，所以危机关头身体本能便替她做出反应。

    那么现在呢？她该怎么办？

    下一秒她便放弃了思考，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将剑横立身前，向玄衣男子进攻的方向刺去。又是一阵刀剑相接，两柄武器相接触的地方甚至连空气都被瞬间抽成真空，向外散播阵阵气浪，两人同时感到握着武器的手臂一阵剧痛而后扩散到全身，玄衣男子甚至吐了口血。

    林惜微状态比他好些，虽有些晕眩尚可行动，她并未停留，直接施展出青霄剑宗的独门轻功鹤上晴空，转眼间已抵达玄衣男子后心，又是平平无奇却令对方寒毛竖起地向前一刺。

    她的轻功实在太俊了，如同鬼魅一般，此时玄衣男子转身已来不及，只得匆匆立刀身后进行格挡，整个人却被林惜微一脚踹飞。玄衣男子正想趁机借力逃离，下一瞬却被剑刺穿心口。

    他挣扎着回头看，发现对方还在原地，只是掷出了手中的剑。他知道自己败了，对手从头到尾的剑招主打一个抱朴归真，除了鹤上晴空甚至没有使出任何青霄剑宗的功法，因为对手的内力远胜于自己，已经不需要额外的剑招。思及此，玄衣男子也已无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闭上眼缓缓倒下。

    眼见对方已死，林惜微才长呼出一口气，身体几乎站立不稳，直接瘫坐在地上。刚才她杀人在外人看起来一气呵成，实则自己一脸懵逼。与初次拔剑格挡相同，这次仍是肌肉记忆带着她行动，仿佛此前也有一名刀者与她练习多次，因此她下意识地就知道怎么应付握刀的敌人。

    虽然并非是自己控制的行为，但到底是杀了一个人。

    不过是那名男子先想杀自己，我这算正当防卫吗？她不由得苦笑，这种打打杀杀的世界实在太不友好了，真想念过去和平的生活啊。

    “——仙门试炼已结束，青霄剑宗获胜！”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把林惜微给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思索此处是否还有其他人，变故突起。

    她眼前的一切突然如镜子般碎裂，不管是宫殿穹顶还是地上尸体通通消失不见，再睁眼，场景已然改变。

    这是另一处陌生大殿，周围满满当当都是人，上首端坐两人，一人身着与自己一致的蓝纹白袍青玉长冠，另一人则身着玄衣男子所穿的红纹玄服鎏金冠，两人下面又是与各自身着同款服饰的数十人，密密麻麻坐了两排，井水不犯河水似的。

    林惜微此刻打坐于殿中的位置，沾上血迹的衣服在脱离幻境时便已换为干净的常服。身旁有数十名身着两色服饰的少年人，看起来各个头昏脑涨，那名玄衣男子正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正在皱眉扶额。

    这一切确实值得惊奇，但她暂时无法顾及，因为转换场景后她脑海中立马出现一阵电流音。

    “嘀嘀——嘀，宿主已连接，对话中——”

    “宿主你好，可以听见吗？很抱歉现在才联系上你，我是你的系统，事态紧急人多眼杂，我先将原主的记忆还给你，过程可能会有点痛苦请忍耐一下不要发出声音……”电流音结束后是一道毫无感情的女声，虽然林惜微并没有在她的道歉中听出任何歉疚的意思。

    话音刚落，长达近二十年的记忆一股脑进入了林惜微的大脑，海量的信息令她头痛欲裂，额角青筋暴起，牙都要要碎了才忍住痛呼，尽力不露出异样。剧痛很快停止，尽管只有几秒钟，她的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那道女声再次响起：“为了避免被修为高超者看出异样，暂且只给宿主提供了原主三分之一的关键记忆，剩下的记忆待宿主独处时再予以发放。”

    我真是谢谢你全家。林惜微觉得自己离当场去世只有一步之遥，微微喘着气。

    这时，上首那名玄服男子生硬开口：“这次是我们赤霞技不如人，你们赢了，你徒弟很厉害。”

    白袍男子面带笑意道：“承让，贵派也人才济济。”

    玄服男子冷哼一声，懒得看身旁那人得意的眼神，冲林惜微身旁的玄衣男子使了个眼色，玄衣男子便乖巧地指挥身后众人一同起身，对以林惜微为首的众人行礼，林惜微也带领众人回礼。

    “赤霞刀宗九代弟子排行第四，封非是，感谢指教。”

    “青霄剑宗十代弟子排行第三，林惜微，感谢指教。”

    基本礼节已应付完，封非是早就想上前与这名修为高强的年轻剑修聊一聊修道经验，但林惜微早已被师弟师妹们包围，他根本插不进去。

    “林师姐好厉害啊，将那封四打得落花流水。”

    “林师姐你身体还好吗，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来得及服药？”

    “咱青霄总算也一雪前耻赢了一回！”

    ……

    虽然以往林师姐总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但这次毕竟是林师姐带着大家绝地翻盘！青霄弟子都很激动，也顾不上怕。而且此时被众人围绕的女子脸上并无冷意，而是与每名师弟师妹都浅笑攀谈一番，众人更感觉自己备受鼓舞，果然友谊是在共同努力中建立的！

    以前林师姐不理人一定是因为老是独自练剑，一定是这样的！

    白袍男子——也就是青霄剑宗现任掌门沧平君——欣赏够了赤霞掌门的黑脸，便转向下方的爱徒，关切道：“惜微，你身体不好，快下去好好休息。你师兄师姐不在，赤霞诸位小友远道而来，便由你带去后山安顿。”

    “是。”林惜微恭敬垂首，心知各位前辈还有要事相商，领命后带着两门派的年轻弟子行礼告退。

    见小辈们走远了，沧平君脸上的笑意也淡了，随手下一道封音的禁制，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人，缓缓开口：“诸君，那我们开始吧——”

    另一边，林惜微带着众人来到弟子们起居的后山。青霄剑宗坐落于鸿鹄山峰，已在这片土地延续数千年，共有九宫三十三殿一百一十三室。除了议事会客讲经等用途，也有一些地位尊崇的前辈在其中修行，普通弟子以及外客一律住在后山。内门弟子一人一间带小院子的厢房，外门弟子与客房也是单间，只不过三人共用一处小院。

    安顿好赤霞的人后，林惜微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直到关上房门后，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得以有空闲思索自己的处境。

    三分之一的记忆已经被她吸收完毕，那记忆太真实了，以至于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原初的记忆。她觉得自己像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喜欢追剧看小说的闲散女大学生，一半是体弱但天赋异禀的冷漠剑修。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只是三分之一的记忆便让她几乎开始质疑自身的存在，那全部记忆呢？

    她闭上眼，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在脑中无声呼唤系统。

    “——宿主你好，确定此时接受原主的全部记忆吗？确定请点头，拒绝请摇头。”

    她点点头。

    下一瞬间，属于原主的剩下记忆全部涌入脑海。不同于上次的头痛欲裂，兴许是因为这次四下无人，情况稳定，原主的记忆是一点一点呈现的，除了头脑有些发胀外并无疼痛。

    过了五六分钟，林惜微睁开双眼，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现在她已经拥有了原主所有的记忆，哪怕面对再多人，她是“林惜微”这个事实也露不出一点破绽。两种记忆似乎在她脑海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既没有一方完全掩盖另一方，也没有令她再次感到“存在危机”。

    她以前听说过一个叫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核心问题是一艘从木板到零件全部被替换的船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她觉得自己此刻正处于“是”与“不是”的中间状态，没有必要追求自己到底属于哪一边，不管过去与未来，她都是她。

    因为她健康成长在和平年代，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因此今后并不打算按照记忆中“林惜微”的冷漠待人，但“林惜微”的性格也影响了她，因此她也不会表现出生活在象牙塔中的清澈与愚蠢。从此往后，她既是林惜微，也是“林惜微”。

    她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心性上的变化。最直观的一点，她此刻正在十分冷静地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虽然这次只是两大门派的弟子在幻境中进行模拟斗争，无人伤亡，没有人会觉得有任何异常。

    ——但真的无人伤亡吗？

    还是有的。原来的林惜微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永远留在了那个幻境。

    凶手想必是通过某些手段，在无法造成实际伤害的幻境中设法杀死了原主，不然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借尸还魂。

    既然如此，看到自己最终也获胜离开了幻境，那个人一定，非常，非常意外。

    林惜微仔细回想殿中弟子们的表情，心下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原主本就是剑修，对生死的看法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剑刺死，这种想法也深刻地影响了她，而且哪怕她再小白花，也知道只要那人活着，自己借尸还魂的秘密就捂不住了。

    何况那人的确是杀了原主，自己既然借了这具身体，便也继承了这段因果，替原主报仇也无可厚非。

    林惜微拔出剑，看着剑身映出自己平静的面孔。

    “系统，我有问题要问你……”

    鸿鹄山西面是一片悬崖，唤作“应悔崖”，底下是奔流不息的江河，这地方鲜有人往，乱石穿空，虽然也有青石栈道却极其陡峭崎岖，在此处光是行走便需要调动全身灵力，一个不留神便失足落入巨浪。

    兴许实在是非大能者难以通过此处上山，剑宗并未在西面设有弟子轮岗，只是由掌门亲自下了十八道禁制。

    此刻却有一名紫衣人在上面闲庭信步，他并未在意半个身体悬空，也对耳边呼啸巨风置若罔闻，甚至走得并不慢，用如履平地来形容完全不为过。

    此时一声鹰啸传来，一只金瞳玄鹰轻巧落在紫衣人的左肩，他伸手轻抚一下玄鹰的头，与其对视：“顶上情况如何？”

    默然几秒，得到了消息后轻哂一声：“到底是沧平君的二元禁，以限制修道者使用轻功来限制魔物的内力，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山。”

    玄鹰继续以金瞳传递消息，听了几秒，紫衣人不耐烦了：“说了不能吃人，你个肥鸟都胖成什么样了，这几日赤霞的人也都在青霄，别坏了本座的事。滚吧。”

    玄鹰听到“肥鸟”二字十分生气，刚想张嘴喷出魔焰，被紫衣人冷漠地看了一眼便偃旗息鼓，委委屈屈地振翅飞走了。

    紫衣人想起了刚才得到的消息，心情很好地眯起了眼。

    “林惜微吗……”

    他的身影而后便从原地消失，仿佛此处从未有过人，只留下些许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