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着看了一会书的基娅拉没有错过屋外自远及近的闹剧，在第一个来访者自门口跨入病房时，她眨眨眼，率先向除去迪诺外另一位不速之客抛出一句开场白。

    “下午好，先生们。”

    初次正式出现在她面前的青年剑客蓄了一头过肩的银色长发，在用力咬字时露出的一口牙让他看起来确实如名字般像一只紧咬着猎物的、嗜血的鲨。幸而意大利绅士的教养尚且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些些痕迹，让方才冲门直入，全无探病样子的访客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做了个还算客气的自我介绍。

    斯库瓦罗先是得意且自在地向迪诺飞去了一瞟，嗤笑着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没有人在这个时间点还倦怠地长睡不起，凭跳马你喋喋不休了一路的架势，屋内人早就得到了比敲门这种冗余程序更有效的提醒。”语毕，又转向基娅拉，正色道：

    “听说小加纳许已经跑来报过信了，你应该对我的来意有了一些想法。那个袭击者接收到新闻的消息，不一定会甘心停手，巴利安会接管你周边的环境，直到他被斩杀。”

    “这算是告知吗？那么我想我该为免费获得的安全保障向你致谢。”基娅拉用修养到已近于完全恢复的左手执杯抿了一口水，随后将玻璃杯放回床边的矮柜上。

    这份回答不在出发前预想的场景之内，斯库瓦罗礼貌但藏着轻慢的神色慢慢从眼睛里退去了。没有对于无妄之灾的怨怼和愤懑，没有抱紧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紧攥与彭格列的联系不放，也没有一视同仁地对与黑手党相干的一切表现出仇视和敌意。基娅拉不是个西西里阳光下随处可见的脆弱女人，她深水一样的沉静让斯库瓦罗有些摸不准，不过他不是会轻易囿于犹疑之中的人，这份态度让他开始构想也许基娅拉未表现出的某些品质，能让她在后续的时间里发挥超出诱饵的更多作用。

    “你可以认为这是告知，因为我们并不准备给你拒绝的选择权。不过你可以决定自己是否在其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杜尔。”

    “不过知会一声并不是你全部的来意，因为我知情与否并不那么重要。”基娅拉用余光瞥这迪诺，他的视线反复轮转在对话二人的脸上，有些好笑的想，他似乎颇为担心“谈判”因为任何人的失语而破裂。“有什么我需要配合的安排，或者提供的信息，请直接提出。我受彭格列的恩惠，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啧，真直接。”斯库瓦罗动了动坐姿，换了一侧架起腿。“杜尔留在陶尔米纳的房子太显眼了，有心一查就知道你住在那里。没有人会相信受袭之后彭格列对你还全然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回去的话，有心人对于这个显而易见的诱饵会有所犹豫。所以巴利安会给你安排落脚点。”

    “可以。”基娅拉说，“不过出院至少会被安排在俱乐部和我完成交接之后。我会联系我的教练韦扎利先生在明天来一趟，之后我会终止和俱乐部的合约，宣布退役。”

    “真是麻烦啊。”剑客嘴上不客气，但是迪诺和基娅拉都能捕捉到他未被触怒，“还有么？”

    床榻上的病人摇头，想了想又道：“访客上门和向外递交东西，还得麻烦了。”

    在对方“你要是有本事自己跑出去送死，也大可自便”的背景音里，基娅拉颔首确认，“那就没有了。”

    谈话止于交代完信息，斯库瓦罗和基娅拉都是无意掰扯家常的人，让迪诺有心调节两句也无处插入。迪诺先行两步在门外等待。

    一步，两步，当斯库瓦罗已经将将要迈过门框——他嗤笑一声，“别像个受惊的鸟妈妈一样了，跳马”，随后漠视对方杂糅了诧异，紧张和急切的面色，关上了门。

    “喂，有什么未尽的话，说吧。”

    基娅拉凝视着背对着她的那头银发，想问的有很多，在嘴边踯躅着只挤出一句：“为什么把我哥哥的佩剑送到了墓前？”

    没头没尾的，她暗想，预备好了对方头也不回地出门离开作为答案。

    “你们兄妹两个还真是很不一样啊。”斯库瓦罗没有转过身，“顺手而已。如果你是想计较我杀了杜尔，巴利安的弱者没有未来。早点接受，还能少折磨自己几天。”

    “你还不如祈祷那条漏网之鱼早点送上门来被我剁了，就当是告慰亡灵，杜尔。”

    韦扎利教练在次日来得很早，手下的悍将遭遇意外后，他获得了一个短暂的、自身并不情愿的“空窗期”。又由于彭格列的触角接入了医院，他在基娅拉醒后没能如愿与爱徒及时搭建沟通路径。基娅拉看着自己在职业生涯中并非第一位，却是最重要的一位领路人，他的鬓角仿佛在一周内又发白了些。

    “我要退役了。”她说。

    这句话早在韦扎利先生的意料之中，他在此前的几日已经做了无数心理准备，但除了遗憾，惋惜和怅然，他也全无回天之术。

    “你要好好修养，按指导做复健，尽可能少把伤病带到未来的人生里。”这位在几年中填补了基娅拉缺位的父兄身份的长辈叮嘱道，又关切地问：“有没有想过之后要做什么？”

    基娅拉咀嚼了这个命题几天，终于初次向人分享自己的想法。“我准备去申请大学，可能会离开西西里，到别处去看看。之前虽然因为赛事到处奔波，但在生活上，仿佛被困在岛屿这个圈里了。”

    “这很好。”韦扎利先生像是想给出鼓励的微笑，但他的遗憾实在太过深重了，面上中只能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糅合品。送别恩师时，基娅拉有限地欠身致意。

    “这几年里，我真的很感激您。”

    再见了，赛场，职业，和我的重剑们。伴着门重复第无数遍被合上的动作，韦扎利先生的背影被永久地挡在了视线之外，她想道。

    巴利安的动作很快，基娅拉乍交接完她的合约事务，彻底为击剑历程画下终止符，斯库瓦罗就带着人替她处理了出院手续。

    “彭格列的医疗水平不逊于你能用金钱叩门的私立医院和疗养所。”他强调道，指挥着穿着制服的成员将轮椅带下车。硬金属的钥匙探入门锁，随着“咔哒”一声，向外牵引打开了小院的门。

    “巴勒莫有点历史的居民区，有一点生活气息，左右邻居都是与彭格列下属小家族有瓜葛的亲友妇孺。”一边推着基娅拉草览新居所，斯库瓦罗介绍说，“此前跳马和小加纳许的阵仗只要有点意识都能注意到，这里姑且能营造出一点彭格列向下属的姊妹提供庇护的故事情境。会有人装模作样地在周边充当监视保护的暗哨，不过排班充满漏洞，只是引鱼咬钩的饵料而已。你要是有本事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对这帮毛手毛脚的废物大惊小怪。”

    基娅拉点头，左不过只是临时安顿的暂住地，她不至于有什么挑剔的要求。倒不如说小屋能在物什使用上顾及到她身体上的不便，让她咀嚼出了斯库瓦罗在锋芒之下的细心。

    寡言的女护工走近，完成了对于看顾基娅拉的交接班，基娅拉确悉这个看起来就像平凡家政雇员的女人身后也有一个名字，彭格列。也许是巴利安，或者其它什么她不知道名字和职能的部门。斯库瓦罗并不习惯絮叨，将一枚与他用以开门的钥匙完全相同的小金属轻轻抛到了基娅拉已经恢复自如的左手手心，随后带着下属利落作别。基娅拉看着窗外的车渐远，抬手啜饮了一口照料者递给她的红茶。

    住处的书架上堆砌了数量不小的珍藏，基娅拉用两周的时间慢慢翻阅了卡尔维诺的三部“我们的祖先”，随后又转战一册西西里地方志。除了老友偶尔登门，生活全无波澜，呈现出一派近于诡异的平静。午后的阳光自风琴帘的罅隙照进屋内，基娅拉不适地眨了眨眼，从小憩中被唤醒。站在窗棂前逆光凝视着她的陌生男人，对着她慢慢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听他要求说要给女孩子准备一个住处，我还以为斯库酱终于开窍了呢，真是可惜啊。”来客如主人一般熟稔自得地指挥护工去泡花茶，而女人顺从的反馈进一步让基娅拉更加确信她也是彭格列硕大机器中的一枚齿轮。陌生人体贴地把基娅拉移到邻着花园落地窗边的茶座旁，然后悠然在她对面坐下，自我介绍说叫做路斯利亚。

    “职业嘛，是同事——理解我是斯库瓦罗的同事就可以啦。不过我到巴利安没有几年，真遗憾无缘与赫赫有名的杜尔先生打个照面呢。”

    茶匙轻轻叩击着描花瓷杯的杯沿，路斯利亚解释说，这处安全屋之前被长期空置着未经使用，被斯库瓦罗临时征走时，巴利安的作战队长对于陈设上找他咨询了一些疑问。“真体贴啊，我都要为这么用心的准备心动了——”挑染着艳丽的发色，装束妖冶的男人感慨着，“于是在路过的时候，就突发奇想决定来看看被藏匿着的长发公主啦。”

    路斯利亚纵然是个戏剧化的来客，但不吝向基娅拉分享她各种消息，不同于仍执拗试图维护她“纯洁性”的莫妮卡和迪诺，也不像斯库瓦罗纯粹追求效率而将向她提供更多信息视作无必要之举。

    “卡塔尼亚之夜，对于彭格列的影响可能超出你的想象，不仅仅是对于家族成员遗属的恶劣袭击，其效力就仿佛对着雄狮迎面抽了一耳光，这种事在九代在位后已经几十年没有发生过了。”

    “当然，巴利安的任务目标中有漏网之鱼，甚至成功地对关联者发起了报复，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我没有批评和责难你哥哥的意思噢。对于斯库瓦罗来说，他没准已经默默地把杜尔的遗产，巴利安，甚至包括小基娅拉你，都圈作了自己的属地，鲨鱼的栖息处被不值一提的小贼偷猎，也许不痛不痒，但却是关于荣誉和威名的事。这下你也就知道他为什么对捉住那家伙这么上心了。”

    我以为更多是籍由地狱指环，因而彭格列将搜捕和报复看得那么重。基娅拉想，她在年幼时从莫妮卡的手上第一次看到指环点燃的火焰，冥冥也能猜度到迪诺等人提及的，被袭击者运用以施加“幻术”的地狱指环应当是价值不菲的秘宝。

    路斯利亚读出了她的将信将疑，又补充说：“嘛，诚然，是因为事关地狱指环，才有巴利安如今空前的人事行动。不过我相信，就算没有这码子事，斯库瓦罗也会自己出击把那家伙追到天涯海角，把杜尔不慎遗留在巴利安皇冠上的污垢擦得干干净净的。”

    “我以为，巴利安……不是被交给彭格列九代的儿子了吗？”

    “唔，其中过程我不是当事人，不知道全貌，不过，这是一个被献上的关于忠诚的誓言。巴利安对于斯库酱的意义，不输于任何人哦。”临行前，路斯利亚摆摆手说：“按照彭格列的调查，那个人并没有什么深藏不露的能力，巴利安已经掌握了一些他的藏匿痕迹。放心啦，马上就要收网完结了。”

    路斯利亚没有失约。基娅拉被袭击后的第五周，卡塔尼亚警察局在周一的清晨于门口发现一具无头男尸，他的胸口陈列着几道割伤，右手的食指有一道长期佩戴戒指的痕迹。

    新闻在絮叨着刑侦队对于男尸的一些猜想和分析，基娅拉握着笔，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诗歌誊抄，她开始锻炼使用恢复但仍不能自如用力的右手。半倚着墙旁观的莫妮卡听到了电视声，将头扭向了屏幕。

    “斯库瓦罗的任务结束了。”她顿了顿，不知道是释然还是犹疑，“但是巴利安找到的是奄奄一息的伤者，没有地狱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