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胥舟开车前往对方发来的地址，如宋郁乾所言，正是他新楼盘的“院中院”豪华别墅中的一栋。
车子平稳行驶在漆黑的高速路上，月光把玻璃拢上层白雾。
一路上，宋胥舟满脑子都是兰汀醉酒的模样。她笑着戳他的嘴角，嘟囔着抱怨他，然后一溜烟地跑走。
被她无视，看见她和甘之耀说笑的嫉妒全都烟消云散。好像只要兰汀愿意对他笑一下，他就顾不上在乎任何东西。
想到兰汀，宋胥舟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感觉耳根也烧起来些，降下车窗，让冷风扑过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很快，导航语音发出提示：“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这是一片占地面积广袤的山庄别墅区，放眼望去尽是奢华，投入资金估计要达百亿。
看着里面星星点点的烟火气，宋胥舟扯下嘴角，宋郁乾把这么大的项目方方面面瞒着他，也算是费尽心思。
车子逐渐驶入别墅区，在层峦叠嶂的假山之后，一处灯火通明的豪宅，在广袤的山庄中格外显眼。
宋胥舟在大门外停下车，车灯还未熄灭，就看见张妈从门厅中蹒跚走出来。
她身形佝偻，面容因为干瘦比之前更为衰老。对方在远光灯里对着他的车挥手，笑容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展开。
看清楚眼前人，宋胥舟连忙下车，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喊她道，“张妈？”
“哎！津津回来了，回来了……”
张妈的声音发颤，眼中的想念凝成泪水溢出。她还有些不敢相信，上下看了宋胥舟许久，似乎在分辨这是真的还是梦境。
“我看看，怎么长这么大了？四年了，算上这个春节，已经第五年了……”
张妈仰头，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双手瑟瑟想要确认宋胥舟真的在面前，最终放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长高了，长大了，长大这么多！好呀……好呀……”
“张妈，外面冷。”
宋胥舟语气柔和，扶着她向院内走去。远处别墅门厅的灯亮着，宋胥舟瞥见宋郁乾的身影站在门口，没有理会，继续和张妈聊天。
二人一路闲谈叙旧，缓下速度，花园到正门不长的距离，将近十五分钟才行至门口。
宋郁乾已经等不及了，他看两人在门口还在停留，最终主动走出来跟张妈招呼道，“您休息吧，我还有话和小舟聊。”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分给他，权当宋郁乾的话是耳旁风，张妈又和宋胥舟说了半晌，最后恋恋不舍地分别道。
“津津，你……”
“叫什么津津！您可真是越老越糊涂。”
宋郁乾突然厉声呵住张妈的话，张妈猛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看见一道身影晃过，拳击到肉的闷响过后，宋郁乾人仰马翻倒在地上。
宋胥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郁乾，站在张妈的身前冷着脸，“道歉。”
“呵……”
宋郁乾怒目瞪着宋胥舟，而后看向张妈，不情不愿地道歉两句，从地上起身。
“您休息吧，我之后再来看您。”
宋胥舟和张妈缓声道，“您放心，我这次回国会多呆一段时间。”
宋郁乾的身形僵了僵，和宋胥舟目送张妈回屋后，才转过脸。
“你多呆一段时间？呆多久？”
他直面宋胥舟，被打到的下颌还在钝痛，但此时他只顾得上最棘手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回国，你回来想干吗？”
宋胥舟垂眼看着宋郁乾，对方比他矮一个头，泛着精光的双目咄咄逼人，充满戒备。
见他已经等不及回屋，宋胥舟便直白回敬，气场锐利。
“我不会碰家产，要我说几遍你才能听懂？”
“那你在国外当你的逍遥神仙啊！”
宋郁乾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不依不饶道，“家产，那是宋家的家产，你又不是宋家人，不会真把自己当我弟弟了吧？”
宋郁乾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自己好言好语把他送出国，偏偏在国外也毫不消停，成功的消息串成串飞回来，都快把他淹没。
“小姨她已经醒悟了，你就别装了，打电竞有什么用，做得再像，你也不会是津津。”
宋郁乾拦到宋胥舟身前，继续观察他的态度。
“说吧，你想要多少钱？就当是对你的补偿，不要再回来了。”
“我不需要。”
宋胥舟气场凛冽，和宋郁乾的歇斯底里截然不同。
“无论是宋氏还是家产，都与我无关。”
他向后迈一步，跟宋郁乾拉开距离。
“我对你无能的细节没有兴趣，即使没有宋童，家产也不会落到你手上。”
“不要再来打扰我。”
宋郁乾干瞪着眼，听对方的话字句诛心打在自己身上，感觉肺都要炸开却又无可奈何。
他到底回来干什么？
宋郁乾握紧拳头，看着宋胥舟离开的方向，满脑的思绪乱成一团。
自从宋氏第一继承人宋童被拐卖，小姨从福利院领回来宋胥舟，宋郁乾的生活就不再好过。
本来是爹妈都不要的东西，这个他没放在心上的宋胥舟，竟然比宋童还耀眼。小姨让他一切按照宋童生活，他就真的照做。宋童喜欢打游戏，宋胥舟竟然真的成了举世瞩目的电竞天才。
若不是自己千方百计让小姨意识到他不是宋童，又发配他到美国生活，差点就无法阻挡他成为宋氏的继承人。
何况他那时，又和兰氏集团的千金……
宋郁乾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兰氏？出事了的陈国盛，他的女儿是不是还在国内？
想起宋胥舟唯一一次失控，宋郁乾直觉自己猜得没错。
难道宋胥舟还没有放弃，想要和兰氏联姻增加砝码？又或许他知道内情，兰氏集团的陈国盛只是幌子，背后在做着翻身动作？
宋郁乾摩挲着手指，拿出手机给助理发消息。
无论宋胥舟在谋划什么，他都一定要抢在对方之前。
-
清晨，六点。
天色依然漆黑浓重，兰汀的意识逐渐清醒，她感觉头在钝痛，很重，嘴里也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口干舌燥。
兰汀坐起身，半梦半醒间去找水喝，感应夜灯接连亮起，在兰汀的脚踝边形成一团迷蒙的雾。
她半睁眼睛，摸到冰箱，打开门让冷气扑过来，又灌下几口冰水后，身体才舒服很多。
意识逐渐回笼。
兰汀记得昨晚她醉酒，不仅拒绝了甘之耀，还出现了宋胥舟的幻觉。
她摸了宋胥舟的脸，他的腰，质问他怎么会说“与我无关”。
兰汀把头靠在冰箱上，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荷尔蒙作祟，竟然对着幻觉动手动脚……
她摇摇头，回房间重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大床里，缩起身，握着被角，看着床头灯出神。
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是宋胥舟租给自己住的。
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兰汀垂下眼，有些懊悔。
宋胥舟是她的债主，明明不掺杂感情是最纯粹的关系，是她先越界。
昨天不应该那么对他的。
兰汀长舒一口气，拿过手机，点开微信。
甘之耀和赵秦都有留言，宋胥舟的对话框却没有新的消息。
兰汀先点进他的主页，没有动态，再退出来，看回停滞的对话框，又再点进去。
百无聊赖地循环。
终于，兰汀放弃了没有意义的动作，把手机往床旁一扔，翻身躺回去。
手机却突然震动。
「您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Linktonic马天亮学长：来double check下，中午没有变动吧？」
「Linktonic马天亮学长：分享位置」
兰汀瞬间坐起身，看清消息时间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和马天亮约好的见面时间。
他们一个星期前就敲定了日期，兰汀没能在宋胥舟比赛期间给他留言。现在看见马天亮的消息，才想起来昨天因为甘之耀突然登门，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兰汀看着手机，有些为难。她思虑片刻，还是打开宋胥舟的对话框留言：
「岸芷：你今天中午有安排吗？抱歉这么突然，Linktonic的创始人说今天中午有时间。」
她快速地输入，发送，心想时间还早，对方大概没有醒，便打算补一个回笼觉。
怎知手机马上弹来消息。
「野渡：具体几点？」
「野渡：我下午1:30有训练」
兰汀有些惊讶，赶紧回他：「十一点可以嘛？」
对方几次显示“正在输入中”，最后回了一条「好」。
兰汀把地址分享给他，又跟马天亮确定了时间，敲定了中午的见面。
想到中午能见到宋胥舟，困意荡然无存。心跳不做掩饰，先一步出卖了她的紧张。
兰汀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掐了掐自己有些浮肿的脸。
真没出息啊。
-
转眼快到十一点。
冬天的阳光很亮，刺眼却没有温度，兰汀走在路上，向上看到光秃枝丫被照得白晃晃一片，云彩也稀薄。
赵秦的消息从早上起就没有断过，她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对于甘之耀和宋胥舟的相遇和潜台词做了几十种分析假设。
……
「Empress赵：我听着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啊，谁愿意听情敌讲述心动经历，那句话的潜台词不是“闭嘴”吗！」
「Empress赵：信我，怎么听都像是甘之耀想在那里炫耀，宋胥舟吃醋了，要不然干嘛这么怼他」
「Empress赵：哦对！！我有大发现！咱们高中那会儿，宋胥舟有段时间总去金宜一中，而且是你转学前」
「Empress赵：宝你快想想，对他没印象吗？你们是不是当年就见过啊啊啊」
……
兰汀笑她想得太多，跟她讲了“宋胥舟在金宜一中的校庆典礼上听过自己说相声，可能在那时见过”，而后看快到商场，便把手机收了，隐隐开始紧张。
明明昨晚才见过的，她还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忐忑，过马路时一抬头，看见斜前方的视野里，一个高挑男生的背影。
呼吸猛地一滞，她不自觉地朝那人走去，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跑了几步。一直走到街对面，看见男生回头时完全陌生的面孔，才猛地回过神。
不是他。
兰汀苦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站在与商场背道而驰的马路对角，面对来往匆匆的行人失神。
“姑娘，帮帮忙填个问卷吧……”
一个年迈的声音从她侧后方传来，颤抖的手将问卷递到兰汀的眼前。
兰汀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位头发花白的奶奶，佝偻着背，穿着红色的工作服窘迫又期待地看着她。
“您填这个问卷，再扫码的话，可以得到一个帽子作为赠品。”
兰汀看她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飘摇，手上的血管凸起，如同虬曲的树根，满是岁月的沧桑，连忙接过问卷。
“好的，您不要客气，我现在填，您在这边坐一下吧。”
老奶奶摆摆手，“不坐啦，老胳膊老腿，坐下起不来……谢谢姑娘，我去那边再发一下。”
她步履蹒跚，向着路过的行人讨好地笑，等着把手中的东西发完后拿到时薪。兰汀看得鼻酸，迅速填好问卷扫了码，主动迎到对方的身边。
“奶奶，我帮您一起发，可以嘛？”
兰汀温柔地扶着老人的肩膀，征询对方意见。
“好孩子，我等下就发完了，小孙女在商场里等我呐，不要紧。”
老人笑容慈祥，把手里的志愿者帽子递给她一顶，“来，这个给你。”
“……好的，谢谢您，您注意休息。”
兰汀双手接过帽子，尊重她的意愿，没有插手。
她又看了老奶奶片刻，见和宋胥舟约定的时间已经临近，还是决定先离开。
余光里，却看见奶奶突然捂住了胸口，背更弯了，僵持在原地似乎一动也不敢动。
看见似曾相识的样子，兰汀的呼吸滞住，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紧张得瞬间收缩。
“您怎……”
她冲上前去，问询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人面部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半张着嘴，嘴唇微弱地颤动。
眨眼间，老人的目光像被浑浊的烟尘吞没，而后直愣愣地朝地上倒去。
“来人啊！！！”
兰汀猛地抱住她，避免她摔倒，同时失声大叫，“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叫救护车！！”
她在车水马龙的人行道边不管不顾地大叫，也顾不上检查是否有人打电话，恐惧和记忆的潮水如同海啸般朝她涌来。
兰汀用尽力气，把老人放平，周围已经有人停下来，焦急地上前想要帮忙。
“奶奶！奶奶！您别睡，别睡……”
兰汀跪坐在她身旁，努力呼唤着老人的意识，又大力按向对方的人中。
“这是怎么了？救护车！”
“天，快把这里围起来，是心梗吗？”
“有没有人带了硝酸甘油……”
……
身旁围观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在人流量高峰期，竟然真的要来了硝酸甘油，一位自称是护士的女人接过了兰汀的位置，迅速对老人进行急救，并有条不紊地指挥路人做人墙，保证救护车道路通畅。
兰汀被挤到人群外，救护车很快到来，询问了兰汀不是家属后，护士女士陪同一起上了救护车。
警笛声渐行渐远，人群热议了一阵，很快又散开。
兰汀站在阴影里，被笼罩在宽阔交错天桥下，双唇发白，陷在回忆的惊悸里，一时不能自拔。
她的姥姥，总是看着她笑，无限包容她，温暖又慈爱的姥姥。
也是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走向了彼岸。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孤独兀自上涌。
漫长的，寂静的，如影随形的孤独。
兰汀蹲下身，环臂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想从情绪的泥沼中抽身。
她离世的姥姥姥爷，母亲。
每一个思念无处安放，哭湿枕头的夜晚，像是被时间的枷锁勒紧她的血肉里，没有丝毫会淡去。
如果能有个人来就好了。
什么人都好。
……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响起，兰汀看到屏幕上的头像，片刻不停地点下【接听】键。
线路通了。
她忍着泪，声音依然哽咽。
“宋胥舟，能不能来……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