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完了？”
只这么简短的几个字，包厢内霎时静得只剩主机运行的噪音。
对面的三个人瞬间缩回屏幕后，表现得无比规矩，甚至连呼吸都悄无声息。
谁？
谁在后面？
感受到包厢里陡转的气氛，兰汀蹙着眉头，神色不善地回身去找声音源头。
这间包厢没有开顶灯，方才从走廊涌进来的光线，也因为声控灯的熄灭而不见。
失去了外部光源，屋内只剩墙壁的微弱灯带，以及电脑屏幕泛着幽幽荧光。
房间昏黑，角落更是晦暗不清。
兰汀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五人包厢中最靠里位置。
是除了刚才开口那一句，在闹剧中一直没有出现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兰汀感觉四周的气氛紧绷了起来。
空气中仿佛有把无形的枪，而扳机握在这个人的手中。
“胥……胥神……”
门口的“老鼠”先开口，语气发怯，音量也小了好几号。
“你，你回国了？”
走廊灯敏锐地亮了，借着光，兰汀看见男生的轮廓。
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脸被阴影笼罩，能看见挺拔鼻骨下的嘴唇，很薄，折线漂亮，在光下呈好看的颜色。
还是看不清眉眼。
主机灯带照得他忽明忽暗，兰汀看见他流畅的下颌线，在光影里投下一块阴翳，映在冷白修劲的脖颈上，跟着流光变化。
“……”
男生喉结处清晰的凸起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老鼠”的话。
空气中有很强的压迫感。
兰汀的痛觉神经已经稍微舒缓，见角落的人没有向自己发难的意思，于是不想再纠缠。
可眼睛却不听使唤。
明明刚才还一秒都不愿多待，现下却想再多逡巡分秒。
目光不受控制，想看看他的脸。
“胥神……没，没看到你在……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是做贼心虚，“老鼠”的话都有些结巴。
他谄媚的语调和主机风扇的嗡嗡声作伴，是包厢里唯二的声响。
片刻，还是无人接话。
走廊的灯又灭了。
借着黑暗，兰汀不怕无礼，更直白地去看被叫做“胥神”的男生。
他正放松地倚在靠背上，仪态闲适，散漫却丝毫没有颓意，只是坐着不作声，却有一种强大的，倨傲疏离的气场。
对方帽檐压得低，脸冲着电脑屏幕，修长手指搭在键盘上，骨节分明清晰，单一个食指抬落，有些慵懒地轻按着。
咔哒。
咔哒。
包厢里唯有他一人按动键盘的声音。
“啊，‘寂灭之地’是不是要开了？”
陆虎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房内尴尬，兰汀看他抱歉地对自己半鞠一躬，而后赶紧回到“胥神”旁边的座位上。
“我们队形走3-1-1，还是2-1-2？”
他心思简单，想到接下来的副本，大脑已经从兰汀这事翻了篇。
兰汀这才看见陆虎座位上的标志。
金线刺绣，龙飞凤舞的英文花体连笔——Daybreak。
她再回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那几个男生，果然，椅背头枕上也都绣着同样的英文。
脑中的珠子串成线。
Daybreak，《机械降临》中国区总积分第一的战队。
这间包厢，也就是网吧所有者Daybreak的娱乐房。
顶级富二代们的消遣。
她缓慢地扫视屋内，结合刚才的情况，兰汀知道角落男生肯定也是Daybreak成员之一，只是他高，头枕刺绣被挡住，自己才没早点意识到。
像狼群一定有一个王。
看“老鼠”的反应，这个被称为“胥神”的人，一定是他们中的金字塔顶。
情绪仿佛找到出口，愠气氤氲在兰汀的心头。
她侧过脸，一双小鹿眼直勾勾盯住角落，浅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对方的倒影。
声音清冽，直截了当，“不好意思，请问你叫什么？”
四周的空气又凝滞了。
陆虎惊得下巴要脱臼，问了一半的话也卡在嘴里，疑惑又震惊地看着兰汀，想要截下她的话来。
“喂，你……”
不料身旁的人直接开口。
“宋胥舟。”
他回答的语气依然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兰汀就算在气头上，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着极具辨识度，清冽好听的嗓音。
“宋胥舟。”
兰汀重复一遍对方的名字，而后站起身，不顾胯骨叫嚣的疼痛，把脊骨挺得笔直。
她下巴微扬，本是温婉的面容，却在澄净没有情绪的瞳仁下略显淡漠。
“你知道，沉默也是一种帮凶。”
-
等到了走廊，兰汀再也忍不住剧痛，眼泪大颗地滚落砸到地上，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她靠着墙，大口呼吸，刚呜咽出一点声音，又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不想惊扰到声控灯。
走廊没有人，黑暗是她能拥有的最好幕布，可以让她躲在后面，尽情地释放脆弱。
对宋胥舟说教完那句，她本来还有一丝愧疚。客观来讲，他确实没有参与其中，也是唯一出言制止的人。
可当兰汀向外走时，听到他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已经在安排游戏。
“老鼠，你用陆虎的位置打。”
就这样轻易地，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翻了篇。
“老鼠”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哈巴狗样跑进屋。路过兰汀时，还故意大声地回应，“哎……好嘞！谢谢胥哥！谢谢虎少！”
“喵喵喵”包厢滑稽的大门被牢牢关上，只留兰汀一个人在走廊内。
方才聚起来，比薄雾还淡的愧疚，又立即消散不见。
物以类聚。
宋胥舟只是为了游戏进度才开口，和他们并无两样。
-
兰汀扶着墙壁，缓慢地弯腰下楼，疼痛连成了一条线，已经分不出是刚牵扯出来的还是余感。
她脑中已经想好了和网管请离的话。
兰家的家教不许她半途而废，但只要今天的工作结束，自己再也不回再回到这里。
终于走到一楼，兰汀的脸上已经浮上薄汗，本就白皙的面容此刻也因嘴唇失去血色更显苍白。
可不等她短暂地休息片刻，前台伸出一个脑袋，像沙地里的狐獴，看见兰汀后身姿迅捷地向她蹿来。
“怎么样怎么样？我亏死了，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买烟了！”
兰汀站在原地，还没能理解对方在说什么，网管小哥就站到她面前，像是要把她盯穿。
“什么怎么样？”
兰汀的声音还有点哑，眼尾湿红，好在后半夜的网吧里，最不缺因熬夜眼睛充血的人。
“今天之后，我就不……”
她低头躲着网管的视线，“明天我就不来了”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网管激动地打断。
“啧啧，你别想唬我，我知道他来了！”
他兴奋得忘乎所以，黄褐色的牙齿龇着，“他网怎么样，要我上去调试一下吗？”
对方凑她太近，一股浓郁酸臭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兰汀无处可躲，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
她直白回道，“你说宋胥舟？”
不曾想，兰汀说完这句话，本来乱哄哄的大厅竟默契地消停下来。
咒骂的，调情的，欢呼的，一切声响都归于沉寂，像被抽了真空般鸦雀无声。
网管一副被她打败的模样，哭笑不得地压低声音，“姑奶奶，你怎么直接把他名字说出来了……”
坐在对面的女生倏地站起来，看着兰汀，两眼泛光。
“姐妹，你刚刚说谁来了？宋胥舟？？宋胥舟来了？？？”
这话像是点燃了引信，不过一会儿，大厅中熟人间低语议论就炸开，变成了集体狂欢。
“Daybreak正直播打‘寂灭之地’呢，谁去扒下IP？”
“对，还带了Burn的‘老鼠’，开了十几分钟了，不对啊我草，刚刚老鼠不还在楼下晃悠呢嘛？”
“妈的，找到了，就在这里！”
……
网管还想说些什么掩饰，可都是徒劳。一整层的国家一级互联网冲浪选手，已经众人拾柴，光速燃起“真相”的熊熊大火。
“要死了要死了！！！Daybreak正在楼上直播，在‘喵喵喵’包厢——”
“简直大过年！！”
“废话，现在本来就在过年！他们肯定在‘喵喵’包，但我话放这儿，谁敢上去打扰副本进度，我杀了谁！”
“对！别上去打扰他们！！这可是中国区第一次打进‘寂灭之地’，赶紧过了让棒子们别他妈嚣张……”
……
人群从混乱无序，很快商议出了“行动纲领”——
等Daybreak打完副本，再上去“膜拜胥神”。
二层每间门口都坐上了“看门人”，一楼更有个满脸正义，五大三粗的彪形壮汉，搬个板凳坐到楼梯口挡路。
“你看你这嘴……还好还好。”
网管看情况尚好，松一口气，起身把Daybreak直播间的画面投影到大屏幕，而后众人便如朝圣一般，坐到屏幕前全神贯注地看起直播。
兰汀看表，离下班还有一小时。刚动身，却被调好屏幕回来的网管给按下。
“你去哪儿啊？正精彩呢，快坐，看不懂的我给你讲。”
兰汀语气平静，“前台，那里不能没人看着。”
网管却热情地拍拍胸脯，“放心妹妹，出事我担着，你就认真欣赏吧。”
他的脸转向大屏幕，满脸崇拜地跟兰汀做起解说。
“这是个‘献祭本’，目前只有泡菜国通了，不过Daybreak也打到最后的副本了。胥神现在……漂亮！！！”
“哦。”
兰汀看见他因为激动而四溢的唾沫星子，不动声色地又往后躲了躲。
网管正在劲头上，“哦对，‘献祭本’的意思就是，游戏中会有个‘祭天’环节，有可能会废号，不过是随机的，这个副本是什么“献祭机制”大家还不知道。”
他往屏幕上一指，“你看那是老鼠的号，他操作跟不上，不知道胥神带他干嘛。要不是有他带队，老鼠这号早废了。”
“嗯。”兰汀转开眼。
带他，因为都是一丘之貉。
网管还在滔滔不绝，兰汀装作在听，思绪已经飘远，开始放空大脑。
她并不在乎和游戏相关的一切。偏见也好，她讨厌一切游戏相关的东西。
自从她生母兰慧离世，法律意义上的“父亲”陈国盛，首先想到的就是接情妇和私生子回家。
头七未过，十四岁的兰汀推门便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玩体感游戏。
在兰慧买的别墅里，花着兰慧的财产。
一阵恶寒从后背爬上来。
短信箱又收到新的提醒，兰汀把锁屏按住，不去看里面上千条的未读消息。
春节前，陈国盛挪用“泰兰资本”致使十三亿亏空的巨雷爆出，兰汀的一切都被打乱。
急忙暂停学业，从国外赶回来处理火烧眉毛的烂摊子，在年节上，兰汀每天轮流和警方律师记者沟通。
看见大厅里沸沸扬扬，兰汀自嘲地扯一下嘴角。
这倒是这些年她度过的，最热闹的春节了。
“我靠——”
“神，真他妈神啊！”
“漂亮——牛逼！！”
……
人群突然爆发出骚动，剧烈的欢呼声把兰汀的思绪拉回现实。
网管眼睛两眼发直，看界面上的转场动画，木讷地拍拍兰汀，“你见证历史了。”
“恭喜啊，”兰汀看表，不走心地回道。
四点五十，马上到下班时间。
她毫不停留，起身向前台走去。胯骨已经变成持续的钝痛，每走一步都揪着太阳穴一起跳动。
只想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
兰汀咬牙，压抑得指尖泛白，没有血色，但脚下依然不由自主地加速。
走进前台，快速收拾好东西，兰汀把背包沉重的肩带挂上，憋着一口气站起身。
服务铃此时却不合时宜地响——
【您有一个新的订单。】
【SVIP区“喵喵喵”包厢，点单：可乐 x1】
……
看表，四点五十八分。
……
把背包摔回椅子上，兰汀深呼出一口气，一双黛眉拧在一起，有些克制不住地大力推开货房的门。
砰。
门砸上后方货架，撞到放在货架边缘的半打可乐，悬空在外的一半摇摇欲坠。
兰汀伸出手指，轻轻一推，整个包装瞬间掉落。“哐当”一声震响，而后是连绵细密的气泡爆裂声音。
直到里面的铝罐子全部鼓胀到坚硬，连气泡爆裂的声音都不见，她才提起可乐，转身向外走去。
想喝，我请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