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平京市最后几盏路灯也熄灭。正值春节公休的日子，素来繁华的商业街如沉睡的钢铁巨兽，在漆黑浓稠的夜色里安眠。
整条街道都寂静，唯有一处灯火通明的独栋商铺，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像在和黑夜叫板。
“Daybreak电竞网吧”内——
“上啊4号，磨叽什么呢？”
“别狗叫，玩没玩过《机械降临》啊你？”
“献祭本急个屁，不懂别哔哔！”
……
包厢，大厅，成队开黑的人持续不断，塞着嗓门轮流问候彼此祖宗。落单的男生们还要找“女陪玩”坐在身旁，要是谁找到的“小姐姐”更漂亮，便得意地祖坟都冒起青烟。
乌烟瘴气中，独有一隅安静，仿佛幽然桃源存在于喧嚣之外。
坐在前台中的少女，正一个人专注地看着电脑。
屏幕上，有关她家的新闻像病毒一样疯狂蔓延，话题无休无尽——
#兰氏集团陈国盛确认潜逃，警方正式提出批捕
#抗议人群再起冲突，数千人围堵总部讨债
#股价暴跌，兰氏亏空或逼近三十亿
……
兰汀细白柔嫩的手指在鼠标上快速滚动，睫毛如鸦羽般，在水润鹿眼上遮下一小块阴影。
距离陈国盛，她法律意义上的父亲，私吞公款数十亿并潜逃海外事发已经半月，兰氏集团的新闻仍在热点上高居不退。
时间像是助燃剂，火势呈燎原之态越烧越旺，将兰汀的生活烧得焦糊狼藉。
“有人嘛，来查个网。”
咚。咚咚。
台面被人粗暴地敲响——
“说你呢，哎，我机子卡死了，听没听见啊？！”
这是肥胖男人第三次开口，语气已经尽显不耐烦。他把储值卡伸到对方的眼前晃，终于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兰汀关上新闻页面，有条不紊地站起身，语气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现在为您解决。”
看清眼前人的长相，肥胖男人突然一愣，火气瞬间消下大半。
靠，美女。
还是个绝对极品的大美女！
语气也跟着急转弯。
“不好意思啊小姐姐，我等着开黑呢，今天网怎么这么卡，根本没法用啊。”
他的手从敲变拿，把会员卡客气地递到兰汀面前，借着机会搭话。
“小姐姐新来的？你多大呀？之前没见过你呢，我叫‘老鼠’，是这儿的SVIP。”
兰汀公事公办地接过卡，没有接话。
“稍等，我帮您查询一下。”
她声音清甜，干净但不腻，像泓沁人心脾的泉。
低头，纤细手指在服务台面板上快速滑动。
“老鼠”仍然没有放弃，肥腻的肉褶中都带着谄媚，试探道。
“小姐姐做不做陪玩呀？给你五百一小时，《机械降临》带你飞好吧！”
兰汀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服务台的面板上，充耳不闻。
对面喋喋不休，“春节没陪家人？为了三倍工资？缺钱的话来跟我玩呀，我再给你加钱。”
“放心我不是坏人，估计咱俩差不多大，我今年十九……”
“给您查询好了。”
兰汀得体地直视对方，像是看不见对方二百斤体重和极度显老的容貌下，才“十九岁”的滑稽一般，保持着尊重礼貌回话。
倒是给了“老鼠”自信。
美女这么温柔，怕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老鼠”伸手，接兰汀递过来的卡时，故意探出手指想让肌肤相触。
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避开。
兰汀还是专业的态度，徐徐道，“为您换了一间‘SVIP单人包’，刚才的网费没有扣钱，您看这样处理可以接受吗？”
“可以可以！小姐姐想得好周全。”
“好的，那我现在带您过去。”
兰汀压抑着不适，从前台走出来，假装没有看见“老鼠”猥琐的目光。
想到前天，本来只是来上网做大作业的自己，看见春节兼职告示临时起意改了口，兰汀隐隐有些后悔。
果然，随便找个地方打工想分散注意力，是个下下策。
兰汀神色平淡从“老鼠”身旁走过，没有外露心里的想法，依然是颔首向对方微笑的服务态度。
虽然只是兼职，也还是要尽力做到最好。
她脚步稍快，走在前面领路，到通往二层包厢的楼梯口时，回头，却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
大厅中出现了个十分聒噪的声音。
“你这什么走位啊，活该人家骂你‘瓜皮’！”
“技能甩得还行，但你注意前摇。”
“Q完接E啊！手残操作！”
……
“老鼠”正背着手，满屋溜达大放厥词，到每个电脑屏幕前，都要故作姿态地指点一番。
不到两分钟，他把在玩《机械降临》的人招惹了个遍。然而一群血气方刚的玩家们，面对如此挑衅却没人提出异议。
直到包厢里探出个头来喊他，“行了老鼠，别他妈显了，见美女比进职业队还嘚瑟！”，他才达到目的般，心满意足地快走两步，跟到了兰汀后边。
“小姐姐知道‘BURN’战队吗？中国区总积分第二，我现在是职业队员。”
“老鼠”迫不及待地和兰汀炫耀，证明自己的价值。
“不是吹的好吧，在场我最强，美女跟着我玩，绝对体验感拉满！”
二人一同上楼，“老鼠”继续喋喋不休。
他说了许多游戏相关的内容，兰汀不了解也不关心，对方拖沓的步伐，和刻意地靠近让她十分不适。
出于教养，兰汀还是客气敷衍。
“抱歉，我不了解游戏。”
“啊？？《机械降临》你都不知道？？那‘Daybreak’你总知道吧，中国区总积分第一的队伍。”
“老鼠”停住脚步，作出不可置信的夸张姿态，仿佛兰汀是刚出土的原始化石一样。
“Daybreak，这间网吧名字啊，这是Daybreak旗下的电竞网吧啊？？这……我天，你不打游戏来这网吧干吗？”
“来做大作业。”兰汀直白地回答。
“还想尝试赚钱，可惜是个错误的决定。”
身后人完全读不懂兰汀的画外音，继续自以为是，好为人师地说着。
“现在全球都玩《机械降临》，电竞赛比‘撸啊撸’火多了，北美那边为了备赛Daybreak不惜大换血，连欧洲区……哎！你真的不知道Daybreak啊？”
兰汀的耐心终于耗尽。
“不知道，我不知道Daybreak，也不想知道。”
她站在高两级台阶上，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老鼠”。嘴角还是客气地微笑，声音也温柔，只是一双浅琥珀色瞳仁毫无温度。
“还有，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再反问我十遍，我也还是不知道。”
-
许是感受到兰汀直白的敌意，接下来的时间，“老鼠”终于没有再纠缠。
直到二人来到走廊尽头的“SVIP单人包厢”门口站定，兰汀才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设备已经给您登记好了，您这间包厢原本不对外开放，但因为今天满房，只能给您换到这间。”
兰汀看着主机箱上流动的光，恢复礼貌的模样跟“老鼠”解释道。
“您对面的‘喵喵喵’是战队私人五黑房，也不对外开放，还请您避免打扰。”
这是她第一次读出那间奇特包厢的名字。
还是稍微觉得羞耻。
“老鼠”眯缝着眼睛，鼻子哼出口气算是回答。
兰汀告离，退出房间，转身的时候还是被对面那间造型别致的“喵喵喵”房晃了眼——
水粉色皮革门，喷绘一张巨大的油画猫脸，白色猫爪肉垫型门把手，挂一个“小鱼干”门牌写着“喵喵喵”三个字。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兰汀的目光还是略微停留。房管带她走马观花式介绍网吧情况时，特意强调了千万不要打开这间格格不入的大门。
“里面的一根光缆都要四位数。”
网管不乏艳羡地告诫，让兰汀有些怀疑屋主人的身份。
平京市虽大，但“富人圈子”却相对固化，这样铺张高调的富二代，怕是不认识也打过照面。
但不知道门上是谁的作品，虽说浮夸，但用笔选色颇为漂亮，画主的功力也可见一斑。
恍神时，房门居然开了条缝。
有人？！
心里“咯噔”一声，兰汀转身就走，却不料被后方明快的男声喊住——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拿罐可乐嘛？”
她脚步顿了顿，不想回头。
“您好？”身后客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逃走的机会。
只好硬着头皮回身，兰汀低头，僵硬回答道，“好的，我这就拿上来。”
正想再走，却不料左侧飞出一辆重型坦克。
“老鼠”一个箭步冲过来，满身横肉把兰汀往回撞了个趔趄，破锣嗓子惊天动地。
“虎少？我靠，你们怎么来了？”
这一喊，包厢里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出来。
兰汀被撞得两眼发晕，扶着水粉色猫脸大门刚站稳，就看到房内的几双眼睛，全部盯在了自己身上。
起哄声也蜂拥而至。
“看看看，门口有美女！”
“哪儿呢？淦，这么纯！”
“靠，虎少脸红了？？”
“还真是！哥儿几个今天见证历史了啊！”
……
又来了。
兰汀感觉胃里一阵不适。
她自知生了副漂亮皮囊，但曾经借着家世，来往的人中，从没谁对她有不尊重。
可如今，那种被当作物品般打量，直白地，不怀好意地注视，就像寒夜笼罩在四方的雾，顺着每一根汗毛，细细密密地爬进来。
恶心。
“我去给您拿可乐。”
她不动声色地想走，却被“老鼠”悄然挡在了身后，如一座岿然肥腻的肉山。
“老鼠”毫不客气地开口，“虎少话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包厢内的怪叫又飘出来。
“虎少不体贴啊，还让人家拿可乐，快点请奶茶赔罪~”
“没谈过恋爱就是太纯，不懂事！”
透过门缝，兰汀能看到包厢里人伸长脖子，都是不大的少年样子，却流里流气没半点青春形状。
三人从屏幕后伸出脑袋窥探，啧舌表示肯定，互相点头，交换些颇有深意的眼神。
兰汀捏着手指，忍住自己的火气。
算了，辞职就好，不想再给有关她家的新闻报道再添些佐料。
对面男生结巴着开口，“抱，抱歉啊，您……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只是刚刚想喝可乐，哦不，现在也想。”
兰汀抬眼看他，被叫“虎少”的男生年龄明显更小，气质活泼干净，和里面那三人截然不同，碎短发下圆眼发亮。
估计是起哄声作祟，他的脸肉眼可见从一点绯色，到成片的大红。
陆虎窘迫又害羞，有些语无伦次，挠了挠头道，“对了，我叫陆虎，那个，我是不是见过你？”
兰汀赶紧把头侧过去，“没……”
“噗，虎少你这也太老套了。”
身后的“老鼠”率先发出了嫌弃，打断了兰汀的话。
他给了包厢内一个眼神，然后大声地问道，“你们的网怎么样？需不需要人看下网口？”
里面人瞬间会意，用脚把地上的插口推推。
“啊对对……网不好！估计是插口松了。需要人看看。”
兰汀察觉到一丝不对，就看见“老鼠”贴到她身边，满脸横肉笑呵呵地说，“虎少您先请，等下让我摸摸你的电脑。”
接着毫无征兆地，她单薄的后背被人大力一推。
兰汀没有防备，整个人被“老鼠”推离地面，脚下完全失去重心。
哐当——
带着自己全部的重量，她左侧胯骨在前，狠狠撞到了桌子上。
门口猥琐的声音狗皮膏药般黏上来。
“快去桌子下面，给虎少查查网线。记得腰塌下，屁股翘高点……”
后面的字句兰汀已经听不清了，只能感到骨头一阵剧痛，尖锐地传向每条神经末端。像瞬间被抽走了全部氧气，窒息又无力。
她鼻尖泛酸，生理泪水跟着涌上来，强撑着眼眶，任视线里水雾迷蒙。
“嘶……”
兰汀痛到呜咽也失去声音，只能小口地吸气。
她想起身，可刚挪动一点手掌，剧痛就像要撕裂她般传过来，只得站在原地，双手堪堪撑着自己。
像只落井的猫，一动也不敢动。
“哎呦，老鼠你真脏！”
包间内的男生嬉笑责怪些什么，只有陆虎连忙跑到她身边，伸出手扶她，又怕唐突般悬在半空，关切地问她“没事吧”。
然而四周所有的声音，都以模糊的形式从兰汀耳边飞走，一个音节也拼凑不出。
意识中除了剧烈的疼痛，只剩情绪。
厌恶，愤怒，委屈，不甘。
兰汀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三个起哄男生。
他们肆无忌惮，张狂得意的嘴脸。
中间那个瘦成麻杆，闹得最欢的正咧着嘴，又要说什么，眼神扫过兰汀斜后方，神情突然陡变，笑容也连忙敛起。
角落突然响起一道清寒的男声。
像被冷溪浸过，低凉淡漠，语气里透着一点反感。
“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