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舸

    夜幕被沸涌的黑气渲染得更加幽黑。

    石阶之下,宋思媞找到了昏迷的段珣。

    她红着眼睛抱起他,打开了一只血玉葫芦,几粒红色的药丸滚在手心,向段珣嘴边递去。

    “宋师姐,我们快逃吧!那些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

    身后,几个得到宋思媞救治的弟子焦急地等待着,频频回头看向台阶之上。

    一人背身蹲下:“来,我背着段师兄。”

    话音刚落,忽见上方有黑影压来,几名望风的弟子如同惊弓之鸟,拔腿欲跑。

    “啊啊啊——”

    熟悉的惊叫声止住了他们的动作,几人抬头望去,这才看清来人是几个逃脱的同门。

    服下药丸的段珣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唔……”

    宋思媞一喜,赶忙将其扶到那人背上。

    “可以了,我们快走!”

    意识逐渐恢复,段珣在颠簸中虚弱地抬眼环视了一圈逃亡的同行。

    少了,少了好多。

    这些人还不到一开始的十成之一。

    “其他人呢,都……”段珣嘶哑出声,意识到什么,语气转急,“子玉呢?”

    逃亡者众,左后方正好有人是聂子玉方才在狼口边救下来的。

    他哽咽答道:“聂师姐还在上面。”

    段珣神色突变:“放我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宋思媞闻言咬了咬牙,推着背他那名弟子厉声道:“不用管,快走!”

    段珣回头冷冷地瞪她一眼,并不多说,抬掌攒风蓄力,击中了身下人的肩膀。

    那人痛叫一声,双臂一松,段珣便如风一般飞身旋走。

    抬起的手没有抓住一片衣角,宋思媞望着那道奋不顾身的背影戚声道:“我救你的命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

    没有人回应她。

    段珣几下飞回了高台,远远便瞧见了那团乌云一般的黑影。

    银发飞扬的首领站在巨狼身前,手中掐着一个人的脖子提在半空中。

    四周尸体横陈,卷来的风都是腥的。

    段珣咬牙切齿,翻飞的衣袖间,一把通身散发着银白光辉的三尺长剑缓缓浮现。

    怒风狂卷着剑身,敲出一首铮然疾曲。

    “放开她!”

    道道风刃卷挟地上残叶向黑袍首领击去。

    首领身形未动,只是偏了偏头,这些迅猛的攻击便被周身的黑气散成一阵无形的腥风。

    叶片翩然而落,被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接住。

    首领懒懒看过来,嘴角一勾,双手倏地收紧,刹那间掌中叶片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

    他另一只手上的聂子玉喉间发出一声骇人声响,瞪大的双眸骤然失去神采。

    “玉儿!”

    段珣双目飞红嘶声长吼,脚下一个蹬地,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他身后,宋思媞与五六个弟子提剑追来。

    “少主不要!”

    “段师兄!”

    急切喊声混在一处,几道身影在夜色中擦出激烈的刀光。

    几名黑衣杀手猛地突上前来,拔刀迎上,一举震开了那几个自不量力的小鬼。

    失去生气的少女被随手掷在地上。

    神弓杳泽化成一摊清水,与地上的鲜血混成一处,污了主人衣衫。

    段珣目眦欲裂,挣扎着向那边蹭动,没挪出几米就被一道道黑影挡住。

    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犹如弯月的雪刃,在他倔强着不肯闭上的双眸中高扬又落下——

    局势就是在这时发生了逆转。

    黑衣人追杀着残存的弟子,银发首领好整以暇地靠在狼身上看戏。

    谁也没注意到,那本应死去的少女静静睁开了双眼。

    身下的血水凝聚成形,蛇一般向其颈间蜿蜒而去,裹住了其上挂着的一颗晶石吊坠。

    晶石表面散发着灼人的温度,血水渗入,霎时间炸裂开来。

    黑袍首领眉间一紧转目看去,一众刽子手也在腾起的血雾间停住了动作。

    聂子玉嘴形微动,默声速念:

    “青天碧海,百舸千帆,无往不利,无利不来;今以血书,心火焚符,白浪濯世,灾祸祓除!”

    一段繁复的符文随着她的口形浮现于心口处,而后钻入皮肉,彻底消失。

    聂子玉只感觉心口一烫,紧接着这灼痛感火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时眼前幻象环生——

    早上段珣往她屋里扔的叫叫蛙、山下城镇飘香十里的包子铺、血流成河遍地死尸的青鸿山……

    不知为何,聂子玉突然感觉很烦躁,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在体内横冲直撞。

    她想躲到无人的屋里好好睡一觉,她想吃很多很多平时因为修炼不能碰的美食,她想……

    她想杀了那群黑衣人,一个不留!

    心海之中,有一个聂子玉已经陷入了癫狂,她支撑着那具躯体,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而另一边,有另一个被熊熊烈火炙烤着的她闭着眼睛,宛如陷入沉睡。

    但她犹能思考。

    昏沉的头脑中,浮现出《六洲访灵录》上的一段文字:

    “……人不与此世通,心海生欲,灵府混浊,天地灵气无所为感无所为用,是以恓恓于天灾,惶惶于诸强。

    先神慈悯,赐沐瑞雨,灭其心中异火,方能借灵化力,勘物参理……

    然人欲无止,贪嗔痴惧,皆能重燃异火,扰灵侵识……”

    这段话聂子玉在看的时候就格外留意。

    正因多年来她博览万藏阁的浩渺书海,只有这里提到了那人口中的“心火”。

    身着异邦服装的短发男人蹲下身,将一串挂有红色晶石的吊坠戴在了小聂子玉的脖子上。

    “小春,记住爹爹说的话,如果你遇到了生命危险,就打碎这枚晶石。”

    “它能助你涅槃重生。”

    “亦能将你推入炼狱。”

    小时候的聂子玉比现在还怂,一听此言,立马趋利避害地要摘下。

    一只宽厚的大手按住了她的动作,男人温然而笑,眸中流露出来的却尽是严肃。

    “心火复燃,死者转生,然你已拜入宗门,受了圣濯之礼,复生有违神的天理,神宗必不会容你。”

    “那时,百舸是你唯一的去处。”

    “孩子,”男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顶,“当你决定打碎这颗石头的时候,就必须承担起你该承担的责任了。”

    ……

    责任,呵。

    烈火中的聂子玉睁开眼,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经被支配身体的那个吸走了。

    在愤怒与怨恨烧灼下,她昏昏沉沉地想:

    百舸会来吗?

    这个游走各洲的船队商帮,从来都是以利为先,真的会来救他们素未谋面百无一用的舸主继承人吗?

    啧,如果他们再晚点,一切就都白费了。

    她会变成没有灵识只凭欲望支配的行尸走肉,而那些她拼死要保护的同门,依旧会成为刀下冤鬼。

    ——

    就在聂子玉灵识心急如焚的时候,外界的情况瞬息万变。

    面对突然诈尸的聂子玉,众人皆是一愣。

    黑袍首领隔着弥漫开来的血雾,惊异地看着对方冲自己奔来。

    他抬起那只掐断对方脖子的手,仔细看了看,脚下轻点,躲过了一次凶猛的抓挠。

    另一边的杀手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只是怔忪一瞬,手下动作未停,眨眼间又有几条年轻生命葬送。

    血雾愈发浓重。

    浅色的门派服被血浸染,修士们很快与环境融为一体,只要他们不发出太大声响,便能安全片刻。

    然而能不顾性命回来救人的又岂是惜命之人?

    他们复仇心切,不甘被动,于血雾之中猫一样地踮脚潜行,企图能带走敌人几条狗命。

    一身黑衣让杀手们在血色中无所遁形,少年们占了敌在明我在暗的优势。

    段珣咬着一把从地上捡来的匕首,向一名背对他的杀手走去。

    他的本命佩剑刚刚已被弯刀斩断,直接去了他半条命,因此眼前忽明忽暗,看不真亮。

    血仇就在眼前,他却觉得越来越遥远。

    下一个明暗间,那黑衣人竟转过身来!

    段珣连忙屏住呼吸。

    对方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抬手拉了拉兜帽,将飘逸的银发完全罩了起来。

    是那个黑袍首领?

    段珣疑惑地皱了皱眉,对方什么时候把面罩摘了?

    彼时的黑袍首领露出了真容。

    虽被雾隐去了大半,但依旧能看得出几分俊朗。

    他皮肤略黑,眉骨高耸眼窝很深。

    一双绿眸宝石一般嵌在浓密纤长的浅色眼睫之中,有股惊艳的异域风情。

    一点殷红从轻启的薄唇中探出,卷走了凝结在唇角的血珠。

    黑袍双眼一眯,再睁开时,内里已经变成了竖瞳。

    同门的惨烈死状在脑海中不断闪过,段珣双手紧握成拳。

    都是拜这人所赐!

    恨意汹涌,他屏息凝神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几个闪身就来到了黑袍面前。

    绿眸一转,与他愤恨的目光猝然相触。

    “嘶——”对方发出吐信一般的嘶鸣,挥手挡开了颈间袭近的匕首。

    铁刃竟然瞬间卷了边。

    段珣顺势吐掉,接着双掌一合,缓缓拉开,掌心间一把风刃凝聚而成。

    他握住一端,迅猛地向前突刺。

    黑袍看着他,没有还手,反而上身微仰,飞速往后退去。

    二人你追我躲,半晌没有交手。

    反而动作间惊动了其他杀手,有几道黑影迅速往这边聚集。

    被追逐的人似乎是明白了某件事,掌中飞出某样东西,随后停步转身,反客为主地制住段珣双臂,将他压向旁边一棵歪倒的树上。

    清冷的男声沉沉道:“少舸主,认错人了。”

    段珣尚未意识到错误,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脱离控制。

    他只能恨声大骂:“我要杀了你!混蛋!放开我!”

    骂声又惊动了其他潜伏的修士。

    宋思媞眉目一厉,再顾不得隐藏行迹,提裙就要冲向声音发源处,却不想背后突然闪过一道身影将她冲将开来。

    “少舸主的这一道诏令百舸已经等好久了。”

    那一边,黑袍依旧压着段珣:“请少舸主随属下回去继任舸主之位,百舸需要您!”

    声音高亢,却毫无感情,似乎是不敬业的幻戏子在公式化地念戏词。

    段珣:“……你在说什么鬼话?”

    黑袍漠然地翻起白眼,正要把刚刚一番话再说一遍,忽闻耳边有脚步将至。

    他撤出一只手不慌不忙挡至身前。

    一个形容散乱的少女冲开血雾,小兽一般撞进了他掌心。

    黑袍眉毛微挑,继而听到身下那不听话的“少舸主”喜道:“玉儿!你真的没事!”

    聂子玉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虽然没死,但她面容赤红呲牙瞪眼,眸中似倒映着一簇炽烈火光,显然听不进人言。

    黑袍眸间一沉,伸手向聂子玉颈间探去。

    “别碰她!”段珣陡然有了反抗的力气。

    五指张开,风刃顺势飞出割破了黑袍的手背,他趁机挣脱手腕,旋身下蹲,从树下滑了出来。

    接着一只手就揽向了聂子玉腰间,将她双脚带离地面。

    段珣抱着聂子玉奋力向前跑去,然而还没迈出几步,便感觉到后方一股拉力无法再前进

    他立马侧身挥起风刃想要切断阻碍,回头一望,眼前的一幕让他两眼一黑。

    害他们不得前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聂子玉。

    聂子玉被反向揽腰带走,因此带她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即将逃脱黑袍攻击力范围之时,一口咬住了黑袍的一缕长发。

    黑袍俊朗的面容登时扭曲。

    “呵呵呵,少舸主这一道诏令,百舸已恭候多年了。”

    战局混乱,忽有一道低沉温厚的从上方传来,阵阵余响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所有人下意识寻声望去,周围弥漫的血雾在不经意间渐渐弥散。

    等他们回过神来,视野已经全然恢复清明。

    夜幕中云海翻浪,将浓黑瘴气卷裹其中。

    月亮重见,皎洁月光照出一只只巨大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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