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沉金，飞霞流彩。

    青鸿山山道两边树木葱茏，苍天古木沿御灵阵严密排列，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

    树上，几只归巢的倦鸟沐光盘旋；

    树下，一群少年修士说说笑笑地拾级上行。

    这群人中，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自己独独走在队尾。

    她手中举着一本名为《六洲访灵录》的书，书脊上端没过两蹙娥眉，一副如芒刺背的局促模样隐于书页之后。

    藏得住窘态，藏不住不合群的事实。

    前头的修士谈天说地，声音不可避免地向后飘去，一一收进少女的耳朵里——

    “怎么感觉最近门派人少了许多，就连今日月末测验都有人缺席未到？”

    “你没听说吗？霁云城近日正举行参灵大会，只邀请世家子弟和各宗门翘楚，咱们青鸿山派八成的亲传弟子都受邀前去赴会了。”

    “啊莫非这几日宵禁后的动静与此有关？我昨夜瞧见青囊司的陆师兄骑着一只虹尾鸱打南天飞过，还道他违禁违得张扬。”

    “哈哈你说这话，证明你也犯宵禁了，我要去戒律堂告发你！”

    旁边一扎着高马尾的男弟子插缝过来讨嫌，惹得那调侃师兄的女弟子面色一红，白眼直翻。

    “不对劲。”

    听了一圈，提起话头的方脸弟子不由蹙起眉：

    “霁云城是宗门统领——神宗所在之地，所去青鸿山甚远，这些贵族翘楚白日不见动身，怎么净挑晚上？”

    “而且，”他回头望了一眼，“同是贵族翘楚，段师兄和聂师姐缘何还在这里？”

    “……”

    他口中的聂师姐正是队尾那名落单少女。

    聂师姐大名叫聂子玉，是青鸿山万藏阁远玉仙尊的亲传弟子。

    虽天资不佳至今尚未入道，但胜在勤奋好学，她日日泡在书海之中，将理论知识学了个透彻，年年宗门统考必得魁首。

    真乃是笨鸟楷模。

    可惜楷模常年深居简出，比上品灵兽还难见，其他笨鸟想去讨个心得经都不成。

    而此次她不去那参灵大会也就罢了，竟作为监考官堂然现身，着实怪极。

    怀疑的目光渐渐聚集，聂子玉默默把书举得更高了些，额角的汗簌簌直冒。

    干，干嘛都看过来……

    她没收到请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一个师尊在凡间游历时随便捡的野丫头，身世门第够不上，修为名气更算不得翘楚，如何能入神宗法眼？

    但是段师兄也没收到，那确实有点奇怪。

    段师兄段珣，十字宗宗主之子，也是远玉仙尊另一个亲徒弟。

    他以剑入道，继承了同为剑修的远玉全部衣钵，而他也不负师恩，在十四岁时就得到了神宗的进学邀请，名动多圣罗洲。

    虽然段珣最后拒绝了神宗之邀，继续留在青鸿山修行，但也不至于被堂堂神宗记恨，从邀请名单上除名了吧？

    聂子玉纳闷着，没注意到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下了脚步。

    夜幕蒙顶，两侧幽林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诡谲。

    晚归的弟子止步于山门前，打头之人正是段珣。

    他与聂子玉均是第一次负责外门弟子的月末统测，流程尚不熟练。

    在施下入门口令，将其凝成的玉牌嵌进道边那座石碣的缺口，却不见任何反应时，这位清俊文雅的小师兄在师弟师妹们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

    “也许……是放反了？”一名修士迟疑道。

    马上有人反驳：“玉牌与缺口形状同符合契，差一点都无法镶嵌，怎可能放错？”

    那名修士于是挠挠脸，偏头咕哝道：“那就口令念错了呗，反正总有一个错了。”

    “少……师兄，莫急，”紧贴在段珣身边的一名窈窕女子温然出声，“山门年久，缮葺司的人惰懒，门禁失灵也是可能的。”

    这女子先前是段珣的随身侍女，名为宋思媞，最近才破格入门成为弟子，对主人的语气还带着之前惯有的奉承。

    段珣面上多了一丝烦燥，他又试了几次，均不行，遂放弃回首，冲后方求援：“玉儿，你快过来看看呀！”

    语气太像撒娇，众人听了俱是一愣。

    宋思媞脸上的笑容也变了意味，她侧身退了一步，跟着众人一起看向了队尾。

    此时的聂子玉恨不得穿进书里。

    聚在身上的目光像是绵密的针，扎得她浑身难受。

    然而最难忽略的，还是师兄那堪称殷切的目光。

    每次段珣有求于她，都会用这种眼神看过来……一天至少三次。

    聂子玉真想说：“就算我读书多也不代表啥都会，能让你这么用！”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道：

    只要评上甲级优秀弟子，就可以独立门户了，到时她就先闭关个一百年，看谁还好意思过来扰她清修。

    在那之前，这些都是历练。

    平心，静气，呼~

    聂子玉快步穿过队伍走至石碣前。

    通行口令与另一道秘咒在唇齿间无声地滚了一圈，她闭上眼，将手置于其上，静心凝气，开启灵府，徐徐将石碣之灵引入体内。

    这石碣是罩在整个青鸿山外的结界阵眼，长老大能的灵力产物，没那么容易坏。

    外面进不去，可能是里面多了层禁制。

    聂子玉纳其灵入体，企图与其相通，看见结界里的景象。

    黑暗的视野尽头有金色流光涌入，聂子玉知道那是结界的灵力在她灵府内集聚，而她的灵识犹如望水兴叹。

    明明踏入到那涌动的水面中就能进入另一边的世界，她却无能为力动弹不得。

    也是，如果一个宗门大派的结界能轻易被未入道门的黄毛丫头所破，那就离灭门不远了。

    聂子玉本就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如今看这方法不得行，便要收手，却见眼前攒成的灵泉之中，突地翻出了一抹猩红血色。

    与此同时，一道道嘶哑的声音在耳边轰然炸开：

    “……跑！”

    “跑！！”

    “跑——”

    “啊！”聂子玉大叫一声，在视野完全变红前及时睁开了眼。

    众同门的身影慢慢浮现。

    “玉儿你怎么了？”

    段珣连忙扶住聂子玉欲倒的身躯，见她一脸惊悚，心也不由揪了起来。

    聂子玉反手扯住他衣袖，急道“师兄，青鸿山有危……”

    然而不待她说完，脚边的石碣猛地荡开一圈光波，将所及范围内的人与物震出了十余米。

    聂子玉被震到了一棵树下，嘴里立即吐出一口腥甜。

    几米外，数名修士顺着陡峻的长阶滚落而下，口中惨叫不止。

    刚才还毫无反应的结界封印此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沸涨的灵力波流从中倾泻而出，掺带着聂子玉刚才瞥见的骇人血色。

    “呵，还有几个渣滓。”

    残忍冰冷的声音自结界裂缝处传出，随之，一伙身着黑袍的蒙面人从中现身。

    刹时黑风大作，林中树影飒飒扭曲，御灵阵光芒黯淡，发出绵长又瘆人的嗡鸣。

    为首的黑袍人坐在身高九尺的黑狼背上，懒懒地睥睨众人。

    他狭长的凤眼在银色碎发下闪着诡异的幽紫色光芒，黑绸布下嘴形微动：“孩子们，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回来得这么晚，会被娘亲打哦。”

    说话间，他抬起了手，黑色的元素在他掌间聚集，最终连成了一条散发着黑气的锁链。

    长舌般的锁链向四面八方舔舐而去，将所及之处愣怔的修士卷入了一张血盆大口。

    声声凄厉的惨叫被咬碎在锋利腥臭的狼牙之间。

    黑狼载着黑袍首领悠悠然踏下石台，庞然的身躯刮倒了好几颗古树。

    狼背上的人大笑着甩开臂膀，向任意方向挥动链子，黑气很快将四周的草木燎上一层焦黑。

    剩下的黑衣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直挺挺的像一群僵尸。

    他们弯刀入鞘，淌血的刀刃甩出一道道雪白冷光，没入腰间，最后只余刻有狰狞的兽纹刀柄。

    显然，这些没料理干净的杂碎不需要他们动手。

    突逢变故，青鸿山弟子一个个愣在了当场。

    他们有的是刚刚入门的半大孩子，有的是修为低下的后进生，根本想不到怎么能反抗这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唯一算得上是可战之力的只有段珣，然而也被刚刚那一震掀飞滚下了台阶，头部受创昏死过去。

    众人群龙无首，六神无主，四散奔逃。

    全身上下均传来碎骨般的剧痛，聂子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于战栗的身体中祭出了法器杳泽弓。

    她还未入道，没资格炼制本命武器，这把杳泽是师尊送给她临时护身的，强行认主以来，一次未使用过。

    如今再一次面世，它能保护得了谁？

    聂子玉死死瞪着那乌云一般倾压而来的黑衣，凝神纳灵，拉开了弓弦。

    满地同门的鲜血受到召唤般凝聚而来，在绷紧的弦与指间 ，化成了一支血红的箭矢。

    又几名逃窜的修士被链子缠住，绑作一堆往黑狼嘴边送去。

    黑狼血口大张，正欲吞下嘴边的食物，不想一支血箭突袭而来，直直射中了它一只眼睛。

    血水四溅。

    “嗷呜——”

    黑狼愤怒地咆哮起来，狼头左右狂甩，带得背上的人身形摇晃。

    “蠢东西！”首领恨声揪住了狼颈毛，手中锁链一抖。

    被裹挟的人得了逃生的缝隙，纷纷作鸟兽散。

    下一瞬，链头击中狼的腹部，黑狼疼痛更甚，然而却再不敢慌张失态，乖乖地伏低了身子。

    黑袍首领从狼背上跳下，双眸危险地眯起，瞬间锁定了罪魁祸首。

    双方同时瞄准了对方，聂子玉的第二支箭已蓄势待发。

    见状，黑袍轻蔑一笑，拦住身后欲动的手下，张开双臂歪了歪头，带着一点玩味的纵容。

    持箭的手忍不住颤了又颤，恐惧摇撼着心神与身躯，聂子玉的嘴里翻腾着浓重的铁锈腥气，颈间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发烫。

    她一顿，眸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

    第二支箭矢在半空中拖出一道红色的轨迹，最终擦过致命之处落到了黑袍肩膀。

    后者望着那支射偏的箭矢，丧失了最后一点兴趣。

    他抬起手，黑色长链向聂子玉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