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

    早春,乍暖还寒时,整个禹都笼罩在细雨密织的轻纱中。

    微雨过后,携着雨滴的清风拂过萧家祠堂的听雨檐,汇成一股悦耳的滴答声,滴入萧贞顺耳中,让她有些疲倦不堪的身心乍缓。

    浑身沉甸甸的,如吞吃了几块玄铁在肚中,她似梦似醒着。想要就此沉沉睡去,耳边却有个不折不挠的呼唤声扰她清梦。

    “小姐!小姐!可别再睡了!”

    “小姐,您快醒醒!老爷带着人来祠堂了!”

    萧贞顺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因焦急而皱成一团的脸。这张记忆中总是笑意满满的圆脸,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因为这咋呼呼的少女,是她贴身侍女之一的翠儿。

    但翠儿,不是早就惨死了么?

    不过这已是她嫁入陆府七年前的事了。

    当日自己为求子出府拜佛,未让翠儿随身侍奉。待她拜佛后回到陆府,翠儿已被指认盗窃主家宝物,被陆府下人活生生杖毙了。她自是不信的,奈何陆府一干小姐奴仆等都说此事当场人赃并获,且还留下了翠儿画押的证词。

    她一直努力寻找证据,却一直无所获,到病终也无力为翠儿翻案以证清白。翠儿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此事一直是她心中剜不掉的一处隐痛。

    萧贞顺低下头,看向自己跪坐着的蒲团,又抬起脸望向面前这如无数小墓碑般树起的祖宗牌位,环视四周陈设,她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想。

    难道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哀求,也不忍后世的那位女学者冯胜兰的心血白费,愿让她重来一世了么?

    摸摸了自己饱满而滑嫩的脸蛋,她才算是有了些再世为人的实感。此时的她还是碧玉年华,还未嫁入陆家,一切的悲剧还未上演。

    这个年龄的寻常贵女早已出嫁,但她却一直待字闺中。这是因为她虽有亡母订下的婚约,却未得父亲首肯,故而一直未曾出嫁。

    父亲是因为舐犊情深,不忍她出嫁,想多留她在家中?曾经的她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被逼着退婚,嫁给陆家九郎陆重锦,被磋磨得郁郁而终。她便明了,这些口口声声“仁爱天下”的儒生,从未怜惜她的顺从退让、牺牲奉献,答应兑现诺言给她一个顺遂的结局。不过是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又弃之如敝屐。

    她恍惚记得,死后她本无形无状,似寄生于一本怪异的书中。

    这书上印刷的字,比起她所识得的字似是缺斤少两。书的行文也颇难懂,还夹杂着许多看不懂的字符。

    可她偏偏读得懂意思,原来此书并不是为哪位圣贤立传,而是为她所写,著书的居然是名女子和继承她遗志的女学生们。

    主编的那位女子名叫冯胜兰,她本是前途无量的学术新星,却偏偏为了萧贞顺,甘愿花费一生去挖掘和恢复她的成就,提议将萧贞顺作为早期农学家写进历史教科书里。但因缺少有力的例证和史物记载证明,这使她被学界嘲讽,也被社会认为是哗众取宠。

    好在四十年后,一座古井的惊天问世,改变了这一切。这座古井中出土了浩如烟海的案牍,还包括郡守赵岭的私人信件。考古学家们从中发现了“萧祯顺”才是真正献计人的真相,为冯胜兰的假说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可惜当时的冯胜兰已经去世了,但她的学生们为她续写了“萧祯顺”的故事,也就是萧贞顺所寄生的那本书。

    “陆重锦身为不受重视的嫡幼子,从政并未依靠祖荫或是下场科举,他是靠献计改进良种选育的方法走入政途的。而从他之后的著作、政绩来看,他并不善农事,也再未在此道有所作为。但他的元配妻子萧祯顺,据史料记载,在当时的都城推广过扦插之法,加上陆重锦对元配事迹的有心掩盖和破坏,不难猜出她才是改进良种选育方法的真正主人。考察历史,还原真相,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位农学家湮没在历史的尘嚣里。”

    萧贞顺一字一顿念着书里最后一行字,不禁泪如雨下,“我即祯顺,祯顺即我,古今天下女子共命运!”

    “傻姑娘们,我的名字是贞顺,而非祯顺。”她的父亲为她取名“贞顺”二字,不过是讨厌她早逝生母的跳脱性子和离经叛道,要她“守贞”、“顺从”。

    萧家祠堂,这个千百年来,牢牢延续着萧氏一族高高在上父辈们荣耀与权威的“铁屋子”。人一走进,便压抑不已,更别说跪在此了。萧贞顺的思绪缥缈着,顺着桌案前上等紫砂泥制成的瑞云香炉中飞扬缭绕的几缕烟气,仿佛回到了前世。

    萧贞顺因反驳父亲退婚的命令,被下令在祠堂罚跪三日,静思其忤逆。萧父走之前,放下话说,若是三日后还不顺从他退婚的命令,便要在祠堂动用家法,以正家风。

    那时的她惶惶不可终日,耳边的日渐细密的雨滴声似催命般,让她感到那刮肉刀样的藤条已经抽到身上,抽得她遍体鳞伤气若悬丝了。

    何况贴身侍女云容告诉她,她那未婚夫赵岭,虽成了探花,但不得帝心,被打发去了武陵郡这一偏僻州郡做郡守,听说任期至少十年呢。

    心底里为满足亡母遗愿而不退婚的念头,终究还是没有抵过她对父亲惧怕和对禹都的留恋。

    而且陆氏,是多么高贵的门楣。陆九郎,陆重锦又生得俊朗清秀,才华也名动禹都,实乃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父亲修书退了婚,赵岭也曾托他姐姐赵穹来亲自上门来问她,此举是否出于自己的意愿。当面确认了她是自愿退婚的,赵穹也未曾对她黑脸,还奚落起了自己的弟弟,说他没福气娶萧小姐。

    那个温柔中又透着英气的女子,走之前,缓缓转身向她招了招手,笑着道:“武陵郡的景色很美,我弟弟将那治理得很好。你的外祖母龙婆婆也很想你,欢迎有空回家看看。”赵穹又眨了眨眼,俏皮说道:“我们赵家,虽未成姑娘的归宿,但我与阿岭,可以做你的娘家人。”

    她望着赵穹潇洒的背影,有些愣住,是呀,自从八岁离开武陵郡,她已有许久未见过外祖母了,不知道成婚后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看她老人家。赵家人这般友善,可惜自己没能有勇气抗争父亲,不然嫁入他们家中想来也是十分舒心的。

    刚成婚那几年,陆九郎确实是一个完美夫婿,她也将身心全部交付给她。从此她并兢兢业业地扮演着陆家妇的角色,甚至甘愿献上自己多年的心血,改进良种选育的方法。

    “贞娘,这可帮了我大忙!左右留在你手中,也是白白浪费,不如交给我,以陆家的名义献给天子,造福天下耕者。”手握着她送来的良方妙计,他温柔的目光直视着她,而她也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为了他,有什么不好呢?况且还能造福天下耕者,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只是为什么她也会失落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萧贞顺的低落,陆重锦将她抱入怀中,低声安慰着:“天子赏了陆家、赏了我,可不就是赏了你。贞娘,我们是夫妻。你不能因此和我生分。”

    她受用于他的温柔,抚摸着他的俊脸,回望着他的双眼,“我知道的,夫君,我们夫妻为一体,荣辱与共。为你,我心甘情愿。”

    他笑得那样甜,说的话也甜蜜。他说:“贞娘,我爱极了你。”

    想来他的“爱极”也是有期限的。自从他渐渐权柄在手,他的“爱极”便也不是她了。

    后宅中男人的宠爱便是唯一的风向标,失了宠爱的元配也不过是众多花海中寻常且黯淡的一朵,毕竟她再怎么打扮也不过是中人之姿,顶多被称上一句清秀佳人罢了。

    陆家不愧是盘旋禹都百年的高门贵族,后宅中阴司不逊色于皇宫。萧贞顺在陆九郎后院的宅斗中,几乎是被磋磨着既丢了心,又失了命。

    一个顺从的妇人顺从地死在病榻上,于史书上留不下一点波澜。

    至于她的父族,碍于权势滔天的陆重锦,只当这个女儿命不好病逝了,未曾深究什么。

    也许后世在为她那才高八斗留下无数名篇佳作的夫君所立传时,会为他早逝的元配着墨一笔。或许也不会,人们会更津津乐道那些常伴他一生的美人。

    毕竟,才子与佳人,自古便是绝配。

    “逆女!你可知错!”一个一头黑发夹杂着不少银丝的蓝袍男人带着众多气势汹汹的婆子闯入祠堂,惊得翠儿瑟瑟发抖。看着两眼空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女子,翠儿忙扯着萧贞顺的袖子,让她快些回神。萧贞顺拍了拍翠儿的手,示意她安心。

    萧贞顺整理了头上钗环,抚平衣服上的皱褶,端正跪姿,微微抬头无畏地与怒不可遏的萧父对视,她放开嗓音道:“遵亡母遗愿,是为孝;遵婚约承诺,是为诚。”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声嘶力竭高喊着:“女儿无罪!若要抛赵家而择陆氏,一女二许,女儿当即撞柱而死!叫那陆九郎,与我配阴婚吧!”

    这一世,她绝不妥协,重来一世“贞顺”应为“祯顺”,她要有一个发挥自己天赋与才智的吉祥顺利人生,而不是做男子的贞妇顺女。

    她发誓绝不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他人手中,把精力投入到实现自身价值的事情中去,拼死不让命运被他人捏在手心。

    如此,才算是不辜负隔着时间长河,为了她倾尽一生岁月的冯胜兰。

    萧父见这个女儿,罚跪三日后,竟如此强硬,甚至还敢大放厥词暗讽他不孝不诚并以死相胁,简直是如同鬼上了身。要知道她从小唯唯诺诺,因着生母不讨他喜,历来不敢反抗他只一味伏低做小。

    众人都被萧贞顺突如其来的忤逆惊呆了,一时间祠堂内嘈杂不已。特别是“配阴婚”一说,让本来信心满满的萧父气得几乎仰倒,他紧紧握住管家伸出搀扶他的双手才勉强站直。

    萧父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狰狞,他咬牙切齿说道:“孽障,萧家养你到这么大,要你退婚你就给我退!”

    萧贞顺仰起头,“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女儿的身份唤你。如果您硬要我退婚嫁与陆九郎,那我便不要这萧氏女的身份了!”她拔下头上的钗环,任由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右手紧握着一支珠钗,尖锐的末端紧压着细长白嫩的脖颈,渗出血来,滴落至衣领处,将女子的青衣染上红花样的印记。

    萧父不禁怒火中烧,“来人!把这孽障给我拖下去,关入她的房中。”

    将手中珠钗捏得几乎陷入骨血中,萧贞顺看向那些逼近她的婆子,双目充血,似一只孤鸣的白鹭,“别靠近我,我自己会走!”

    翠儿见她情绪激动,怕她失手伤到自己,悄悄从背后靠近她,一掌劈晕了她,将软倒身子的她轻轻放置在怀中,抱着她回了燃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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