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
“丁香,把人带进来。”
须臾,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进来,须发长且乱,周身散发恶臭,目光低垂地盯住双手,口中神神叨叨。
“到这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她目不转睛地打量堂中人,半晌后笑道,“这些年来日子应当不好过吧?人不人鬼不鬼,为了活命一无所有,有家不能回。听说你父母经常会在除夕那夜在家门口拾得一个包袱,只是不知何人所送。”
屋内的乞丐无动于衷,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没听到。
江晚岑站起来,慢慢走到乞丐面前,“我可以还你平安无虞的平淡生活,你也知道我想听什么。”
乞丐继续盯住粗糙干裂的双手,充耳不闻。
“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
“铛”一声,剑尖出鞘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说时迟那时快,她话还没说完,顾柏舟大步越过乞丐,抽出一旁硕风身上的佩剑,转身一扬,凌厉的剑锋已然抵到乞丐的脖颈处。
“要生还是死?”顾柏舟嗓音沉静,丝毫不拖泥带水,“想活便说清楚,想死,本王只须一剑。”
那乞丐缓缓停下神神叨叨,倏地跪下,俯首磕头行礼,“安王殿下。”
“说。”顾柏舟将剑扔给硕风,回身走到圈椅上撩起袍角走下,动作一气呵成,自带雍容。
那乞丐仍旧只是伏地,“殿下想问的,小的也只是略知一二。小的本是给各宫倒恭桶的小太监,一日在崇宁宫误打误撞听到贵妃娘娘与他人在商量,说是要要借太后娘娘的契机下药除掉......什么人。”
“除掉谁?”江晚岑步步紧逼。
乞丐:“是......长宁侯。”
“你方才说太后娘娘的契机,什么契机?”
乞丐恭敬地说,“小人听师父说,当年圣上早已忌惮长宁侯的威名,怕其功高盖主,出征北邕之时原先不打算让侯爷带兵前往,后来不知太后说了什么才同意让侯爷前往。宫中人传言,那恐怕是侯爷最后一次上沙场。”
江晚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难受,慢步走回顾柏舟身边,“还有其他的么?你是因被舒贵妃发现所以才装疯卖傻?”
“回王妃的话,贵妃娘娘并未发现小的在偷听。”乞丐微微抬头,目光犹豫地看着她,“小人之所以必须装疯卖傻是因撞见另一个人。”
“你撞见了谁?”越接近真相,她忐忑不安,双手掌心发凉。
“一日夜里天冷,加上宫中闹鬼一事让众人人心惶惶。小人的师父叫小人去崇明宫给皇上待命。小人那时年纪小,又冷又累又怕,只得玩竹蜻蜓来打发时间。后来......”
“后来看到了什么?”顾柏舟替她接着问,宽厚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
乞丐嗫嚅,“后来那人告诉小的,若想活命,现在就从那儿疯疯癫癫地出去。果真,次日崇明宫的那批宫女太监一个不留,据说太后娘娘发的令。”
忽地,乞丐朝着她磕头,一个比一个响,“王妃,那人您认得的。小的师父说,是他向皇后娘娘求了情。”
江晚岑闭上眼,泪水渐渐滑落,清清嗓子,嘶哑道,“那人当时如何?”
“冷静,坚定。”
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丁香,带下去,好生安顿着。”
等屋内静寂下来,眼泪却越发汹涌了,视线一片朦胧,怎么也擦拭不尽。
身边之人叹口气,半晌她被他整一个抱起,放在膝上。
女子双肩颤抖,鼻尖哭得通红,不住地揩眼泪,流泪无声,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还仍旧倔强地不肯出声。
顾柏舟自认不喜管闲事,也从未对谁的眼泪产生过怜悯,可如今心中却莫名堵得慌。
抬手用指腹替她轻轻抹去眼泪,他才发现近来她流泪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瘦了。
“他知道他会死,还是去了。”女子声音哽咽,委屈至极,“可为什么是他,我和阿娘还在家等着他回来呢!”
按照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年国本之争中顾闻璟若不入主东宫,恐怕又得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即便知道最后的结局,阿爹还是一手促成此事,太后留不得他,舒贵妃忌惮他亦留不得他。
即便名声在外,也活不得。
他轻吻她的脸颊,“嗯。”
“阿爹戎马一生,没能死在沙场上,反而为了他那所谓的道死在宫谋中。”她想到十四年前出征前,阿爹紧紧抱着她亲了又亲,那时她只以为是出征前的依依不舍。现在想来,那种不舍中还夹杂着毅然赴死的愧疚。
“他就没想活着回来,他好狠的心。用命守护他的道,还用命换来长宁侯府远离权力中心的平静生活。”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喉头像被冰刃一刀一刀地割着,难受得快说不出话,“于公于私,一石二鸟,多伟大,这莫不是他一生最成功的计谋。”
“他算计了一切,留好所有退路,却不知阿娘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里泪流满面,也不知阿兄眼中再也没了少年儿郎的光华,更不知我从小受了多少欺负和嘲讽。不,他知道的,他只是狠心,狠心罢了!”她又哭又笑,哭得声嘶力竭,笑得绝望苍凉,“我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可我怪罪不得他,怪罪不得!”
顾柏舟箍紧她,安稳的吻一点一点落下,无关情爱,只有心疼,“我知道,我知道的,岑儿!”
很久以后想起来,这日在梧桐轩主屋内是她平生以来难得的一次彻底失控,她埋在他的怀中哭了不知多久,最后哭得脑袋发昏发疼,隐隐约约只听到男子胸膛微震,传来一句。
“我多幸运,花上一生所有的气运才遇上你。就这样,堕入万丈阎王殿便也值得。”
待她平静下来,顾柏舟暗哑的声音响起,“阿爹坚守的道是什么?”
“信达军民,政事严整,臣贤君正,万民乐业,家国永安。”
“嗯。”他亲亲她的发顶,“如今事情真正弄明白了,你打算如何?”
“如今我站在太子一方,自然得等时机成熟才能对舒贵妃动手。”
顾柏舟眸光一暗,“你对太子皇兄倒上心,连本王开府一事都漠不关心。”
“对不住。”她抬手摸摸他的下巴,发觉他下巴上长了细细的胡渣,又忆及他日日早出晚归。倒成了比她还忙的大忙人。
她推推他,“你先睡去,等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带我去王府里看看。”
顾柏舟抱着她起身,孩子气地将脸没在她颈窝里,声音嗡嗡,“你不陪我睡,我睡不着。”
她笑着,没说什么。
之后一段时日,顾柏舟每天又是去大理寺查看卷宗,又是去安王府监工。王府即将竣工,开府事不宜迟。
江晚岑频繁去到宫中,一来婧平耐不住寂寞,想时不时与她说说话;二来顾闻璟倒也喜欢与她们一起谈天,偶尔还与她切磋象棋。
这日,她一招棋下,终于将军,“殿下,我赢了!”
她的棋技算不得差,只是次次都下不赢顾闻璟,便不服气。
对面的女子笑得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伸出手来,“殿下,我想要您博古架上的那只霁蓝釉胆瓶。”
顾闻璟目光温和,勾起一丝笑容,“婧平都不敢跟本宫要那只,你倒敢一下子相中那只,怕不是没打听过本宫的喜好?”
婧平在一旁嗑瓜子,忙里抽空说一句,“她啊,就是特意问了我皇兄您的喜好。”
顾闻璟嗓音依旧平缓,“如此,安王妃可知君子不夺人所爱?”
江晚岑眉一挑,双肩一耸,“殿下,是您说的,若我赢了您,我可以尽管提要求。再者,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啊!”
顾闻璟摇摇头,挥手派人取来那只瓶子递给她,嗔骂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七弟养了个财迷,你们府上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吧?怎么一天天只知道在本宫这儿顺东西回去?咳咳咳~~~”
她抱紧那只瓶子,“殿下您不知道,跟什么过不去也不要跟钱过不去。”
顾闻璟见她一派护犊子的模样护住那只瓶子,只觉得好笑,“你啊你,咳咳咳~~~”
他咳得厉害,江晚岑放下瓶子走过去,担忧地问,“殿下,您最近看太医了么?”
婧平放下手中瓜子,拧紧眉。
“看了,太医说不碍事,你们也不必心忧。”顾闻璟笑意未改,“本宫也并未有任何不适意的感觉。”
江晚岑不放心,“不如我让杜仲来给您看看。”
“不了,杜神医平日事忙,本宫的身子本宫知道。”顾闻璟笑道,“婧平,你们今日先回去,本宫还有奏疏要看。”
东宫外,江晚岑心中惴惴不安,“公主,殿下近来身子到底如何?”
“太医诊治过,说只是染了风寒,细细休养一番就是。”婧平皱眉,“可皇兄这般没日没夜地操劳也不是法子,你先出宫,我得去寻寻母后。”
江晚岑出宫,去岑记看了一眼。如今岑记慢慢有了固定客源,当然也不乏一些以前没有见过的朝臣常来,总的来说如今岑记倒也经营得风生水起。
顾柏舟这些日子回家晚,起初她都会等他回家一起睡,后来他嘱咐她不必等。
深夜,她睡得意识迷蒙,某人却是精神振奋,于是开始得寸进尺。
“睡吧,睡吧,我累了。”她推搡着身前某人的脑袋,某人孜孜不倦。
“不让你累,我自己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进入的一刻,她的睡意瞬间被搅乱,“斯文点。”
“岑儿,这个时候你让我斯文?斯文不得一点。”他气沉丹田,埋头苦干。
“啊呀~你让我缓缓!”她心惊肉跳,这厮什么时候如此无师自通,还带了点儿花样。
她猝地发觉这花样怎么这么熟悉,脑中灵光乍现,想到沁心室内杜仲送的那两本小画册,霎时怒骂,“我就说怎么那两本册子怎么找也找不着了,原来是你搞的鬼!我告诉你,唔唔唔~”
他笑着堵住身下女子的声音。
夜更深了,屋内只传来小声的嗔骂。
“滚,怎么还不滚?”女子道。
“滚不动,要滚只能抱着你滚。”男子闷哼一声。
砰地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砸到地上。
江晚岑背对着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你要是不把那两本小册子给我烧了,我跟你没完。”
顾柏舟灰溜溜地从地上试探着爬上床,一个滋溜钻进被褥,“好好好。”
“明日带你去王府看看。”
“不去,滚蛋!去了准没好事,我又不住那儿。”她依旧背对着他。
他将她搂进怀里,“说不定哪天又想去了,我白给你一个府邸,你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