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

    午后下过一阵雨,满院宫墙皆染了重色。

    宁春唤梳妆时,柳儿拿来一件水蓝色披肩,说是怕夜宴后冻着,现下南都城里天气颇为不定,莫要染了风寒。

    宁春唤生得水灵,一双眼睛最是动人,眼角自带一抹红晕,天生的我见犹怜,如同清晨沾了薄露的小花。

    新送来的管事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便是见多了美人,初见到宁春唤时也笑呵呵地夸个不停。

    宁春唤梳好妆,将装了桂花蜜金橘的食盒交给柳儿,待去了夜宴所在的兰心阁后,要妥善交给内官的。

    嫁入东宫后,她尚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切不可闹了笑话,按照出嫁前小娘说的,碰上不懂不会的,只微笑便是。

    李嬷嬷走在前头,满面笑容:“娘娘的车马已套好了,就停在庐香小居外边儿,殿下的车马在长明殿,咱们早些走,好同殿下一同去。”

    宁春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车马动起来后,宁春唤忽的想到什么,撩开车帘,小声问道:“宋良娣也同我们一道去吗?”

    李嬷嬷笑了一声道:“宋良娣犯了错,殿下已罚了她禁闭宫中。”

    宁春唤微讶地怔了怔,又点点头。

    车马中时间过得快,没多久宁春唤便听见下人们向太子行礼。

    太子入主东宫方两年不到,谢昭淮自半年前受伤后,左腿便不再能行走,平日里有人搀扶着也只能站立或是走几步,是以大多时候都是以轮椅出行。

    因着这个原因,朝堂上已有许多人议论——瘸了腿的太子是否还能当太子?

    官家一直没做定论,可民间对这件事却是愈论愈烈,当今官家共有三子,德妃所出的大皇子、皇后所出的太子及三皇子。

    原先的二皇子才华横溢,又是嫡子,理所应当是太子的最佳人选,现如今出了变故,众人的议论已从是否废太子慢慢转变为了立长还是立嫡。

    大皇子与三皇子之间明争暗斗,真正的太子渐渐被人们遗忘,似乎只等一个契机,便要换了人去。

    宁春唤好奇地撩起帘子向外望去,那木制轮椅上的人很惹眼,周围便是围了一圈小厮,也遮不住那人的气场。

    那人一身玄衣,浑身冷寂到极点,棱角分明的脸上似是带了倦色,饶是双目微合着,亦是俊美无铸,难掩贵气雍容。

    与五年前相比,清瘦了不少,面色也苍白了些。

    宁春唤正径自偷看,谢昭淮却猛地睁开了眼,一双黑眸锐利深邃,竟直直地看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她慌得立刻放下帘子,一双羽睫不住地颤着,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仿佛下一瞬便要跳出胸膛去。

    待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再悄悄往外看时,太子的车马早已往前头去了。

    方才太子殿下是……瞪了她一眼?

    想来是她说过要报恩,却始终没个动静,太子觉着她说话不作数。

    宁春唤微微蹙眉,捏着帕子的一双水葱似的手更紧了些。

    那可真是冤枉呀,分明是这两日没得个闲工夫,待寿宴回去,得了空,定然是要好好报答的!

    想明白了缘由,宁春唤便更加焦虑了,等会儿得了时机,是要向太子殿下说明白的。

    *

    华灯溢彩,银月似盘。

    自打半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儿后,宫里也是头一回办这么大的宴席。

    兰心阁最出名的便是那一池的荷花,不知是哪位有才情的内官提议,将此次寿宴改成了在湖中举办。

    官家与皇后共乘一艘大船,其余除了宰辅等大官员独席,皆三五成团分发了小船,各自游湖赏花,下人们亦乘小船往来其中,提供菜肴,官员官眷们便就在船上用膳。

    将食盒交给内官后,柳儿便扶着宁春唤往岸边走。

    这会儿天将将暗下来,已有不少官员官眷上了小船赏起了荷花,诺大的池子里处处是灯火,娇滴滴粉嫩嫩的荷花朵朵的开,真真是人面“荷花”相映红。

    前头一位内官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正在谢昭淮边上介绍着:“太子殿下,东宫这儿安排的是一艘独席的小船,您与良娣独用。”

    几位嬷嬷早有准备,拉了一艘小船来,铺上了刚好够轮椅通过的木板小桥。

    谢昭淮背对着宁春唤,她看不见他的面色,却似乎看见了他捏住的拳头愈发用力。

    大约是怕摔下水吧,宁春唤如是想道。

    说是小船,规制仍是比其余官员的要大上许多。

    为图方便与安全,船上每人只带一个下人,柳儿扶着宁春唤过去时,瞧见推着谢昭淮的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厮,体型看着还算健壮。

    船上置了桌椅——一大一小两张方桌摆在船的两侧靠内的位置,桌上各自安置了一些冷碟与酒水,相对而望,既可回过身靠近船外的花瓣,也可一边用餐一边观赏对岸的花群。

    落座后,宁春唤一直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向对面的谢昭淮,生怕惹出祸端,好一会儿后,她见谢昭淮也没什么动静,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这一看当真是要吓坏她了,谢昭淮正襟危坐,一双眼睛恰看向她。

    “我不是故意的!”宁春唤忙低头。

    谢昭淮沉寂了一会儿,似是刚回过神,“你说什么?”

    定是要兴师问罪了,问她为何说话不算话。

    宁春唤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报恩的,实在是这两日没得闲,太子殿下若是不放心,我……我今夜回去便向您报恩。”

    想来小厨房安置个烛台也不是什么问题,一晚上不睡,兴许赶制一碟炙焦金花饼还来得及。

    柳儿听了一急,在她身后小声道:“姑娘你别胡说啊!”

    谢昭淮敛眉,语气冷得如坠冰窟:“闭嘴。”

    这是为何?宁春唤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她分明已经交代清楚,太子殿下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宁春唤垂下首,她似乎还是惹了祸,想起小娘对她说过的话,又想到死去的哥哥姐姐,一时间伤心涌上心头,几颗硕大的泪珠便落了下来。

    她自个儿哭了一小会儿,忽然感觉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宁春唤哭得面上也染了红,一抬头时,又是两行清泪落下。

    谢昭淮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对面,与她仅隔着一张方桌。

    他微蹙着眉,眸色中似乎很是不解,“这件事竟叫你如此伤心吗?”

    宁春唤愣了愣,笑着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殿下不让我报恩定有殿下的理由,我不伤心的。”

    谢昭淮放在一侧的手轻轻抬了抬,却又放了回去,面上似乎是想捏一个笑意,却没捏成,只瞧着不大凶了。

    “既然不伤心,为何落泪?”

    她自是不敢再提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只得轻言浅笑:“我想起我小娘了,还有哥哥姐姐……”

    谢昭淮面色一滞,顿了许久才道:“你很想念他们吧。”

    宁春唤点点头。

    不远处的船忽然都开始让行,将中间让出了一条道。

    谢昭淮身后的小厮道:“是官家和皇后娘娘来了,殿下,可要扶您回去吗?”

    “不必了。”

    小厮面露难色:“这……恐怕于理不合。”

    “韵和,你如今是要做我的主了吗?”谢昭淮冷冷道。

    小厮不敢再多言,只静静地立在谢昭淮身后。

    宁春唤不敢说话,只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不惹事不惹事……

    “你很怕我吗?”谢昭淮冷不丁问道。

    宁春唤猛的抬首,直摇脑袋:“不怕……不怕……”

    很怕……很怕……

    “我以为……”谢昭淮的眸中起了一丝迷雾,虽很快再次清明,却也没再说下去,“没什么。”

    宁春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是仍在等待下文。

    谢昭淮垂下眸,“你不用报答我,我并没帮上什么。”

    宁春唤闻言不认同地摇了摇脑袋:“殿下帮了我许多,是这世上除了家人外,帮我最多的人。”

    她从小没怎么出过家门,来了东宫后,只有谢昭淮帮过她。

    谢昭淮抬起眸,眼中似是不解,却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要找出破绽一般。

    她身后是印着光的荷花,光影摇动,她的脸上也添了几分肆意泼洒的颜色。

    “要我说啊,还是三殿下您最得官家心意,大殿下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三殿下您相提并论?”

    “是啊是啊,那梁夏国近日频频来犯,若不是三殿下的计谋,如何叫他们服气?”

    因着中间的道被让开,各家的船只都凑得更近了些,是以各艘船上所言也都听得更加真切。

    声音来自自己的对面,恰好背对着谢昭淮。

    宁春唤闻言立刻看向谢昭淮,他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隔壁船上又有一人道:“那太子殿下呢?”

    “还谈什么太子殿下啊,瘸了腿的太子,趁早下台罢!”

    谢昭淮的小厮皱眉上前道:“殿下……”

    “不必理会。”谢昭淮抬首饮下了一整杯酒。

    宁春唤听着很是不舒适,蹙起了眉。

    此时,一位听着像是这群人里的领头人道:“诸位兄弟如此支持我,我理应敬大家一杯!”

    谢昭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那笑意却没有一丝到达眼底。

    那几人正谈论着,突然不知是谁看见了这里的船,大惊了一声“太子殿下”。

    原来是船只行进着,不知何时,那艘船已到了谢昭淮的对面。

    宁春唤转过身回头看去,那船上坐了三个男人,背后各站了一个小厮。

    大抵是其中一位瞧见了谢昭淮,这才惊呼出声。

    “传闻说二哥新纳的两位良娣无一得二哥宠爱,如今看来,倒是传闻有假了。”

    这时候另两位都已起身行礼,只有这位讲话的赤袍男子仍坐在原地不动。

    宁春唤听了这话又回过身去看谢昭淮,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动作灵巧得如同一只小鹿。

    谢昭淮却仿若听不见一般,从冷碟里夹了一块酒腊肉。

    无人答话,空气便凝结住了,那行礼的二人弓着腰不敢起身,已是冷汗直下。

    正当宁春唤纠结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谢昭淮时,他罕见地弯起唇角,一双桃花眼里揉了些许不知哪儿来的柔情,手一抬,将酒腊肉夹到了宁春唤嘴边。

    “……”

    饶是一直临危不乱的三皇子谢昭陵见他浑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唇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

    宁春唤瞧了瞧谢昭淮,又瞧了瞧酒腊肉,面色尴尬地摆摆手,“殿下,我不吃腊肉。”

    小时候小娘从爹爹那拿来一碟腊肉,叫她尝尝看,她只吃了一口,就吐了一晚上。

    谢昭淮眼里本就不大真切的柔情一下子就消失了,笑意也有些僵硬,但仍然勉强笑着,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那你喜欢吃什么?”

    “原来殿下想知道这个呀!”宁春唤听见“吃”便来了劲儿,眉眼弯弯,兴冲冲地向谢昭淮如数家珍地讲起来:“嗯……蜜饯葡萄、桂花汤、豆儿糕、梅花香饼……”

    隔壁船上的谢昭陵面色已是极差,这边的谢昭淮却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放下筷子,垂首低笑了一声。

    “若殿下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说,毕竟我欠着殿下恩情,是要向殿下报答的!”宁春唤说完,又眯着眼笑了笑。

    谢昭淮再次抬起头时,面上的笑意便掺了几分真切,“你说的报恩,原来是要给我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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