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生活非常平静，除了偶尔和朋友们的通信，萨曼莎几乎不再关注任何外界的消息。怀尔德太太性格沉静，访客不多。尽管萨曼莎见到生人不至于不知所措，但也确实为减少了不必要的寒暄而感到高兴。

    在小屋前的草坪之外，远处是一片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湿草甸；走得更远一点，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绵延的小河，成荫的山毛榉沿着河岸的岩脊延伸。

    树荫下的土地边上有一条狭窄的公路。路沿着宽阔蜿蜒的古老河床，长而平坦，有很深的宽阔的车辙印，大概是以前运货马车走的路。天气好的时候，萨曼莎会沿着这条路散步，有时候和怀尔德太太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

    一路上能看到许多用砖和燧石建成的小房子，房子早已无人居住，精致的门廊和篱笆也大多破损。两三栋房子上刻有主人或建造师或设计师首字母的花纹，落款日期大都是在一九四三年前后。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色彩鲜艳、锈迹斑斑的大篷车被遗弃在那里。

    萨曼莎长久地在这片废墟中徘徊。她仔细观察着这些仔细制造却被遗弃、过时的物件，这些旧时的东西让她想到哈代的小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

    在最初的日子里，这种凝重的秩序感给予了萨曼莎一种自由——在昏暗空荡的路上和空旷的田野里能获得的自由，不被人观察的自由——她栖居在古老村庄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远离一切麻烦和附加的价值。在这里，她只是她自己。

    怀尔德太太是这景色的一部分。在生命中重要的一切都逐一离她而去后，她选择回到了一个满是废墟和消失的生命的世界。她坦然地接受了世事变迁带给她的痛苦，并且选择与这种痛苦和睦相处——她因此而获得了另一种感知时空的独特维度。

    但是萨曼莎很快更正了她有关不变生活的观念。

    怀尔德太太在屋后有一片花园。花园里种着大株的花、低矮的灌木植物和一颗高大的无花果树。七月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一起种下了一年生的金盏花、羽扇豆和矮牵牛。之后每一天路过苗圃的时候，萨曼莎都忍不住向里面张望，一株小小的绿芽都会让她兴奋很久。

    海洋性气候使得伦敦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一年到头，萨曼莎都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季节的更迭在她眼里变得模糊。在伦敦，萨曼莎总是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对坎贝尔家的小花园也也没有多大兴趣。

    黛西舅妈将花园当作展示自己园艺技能的橱窗，绞尽脑汁地装扮——但是对萨曼莎来说，那些五颜六色的植物只有颜色，毫无意义——怀尔德太太的花园并不精致，但教会了萨曼莎分辨季节，开始用新的视角去观察司空见惯的事物，她开始逐渐理解约书亚·黑格那种极富个性、色彩丰富的风景画绘画风格。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同样的小路上，萨曼莎惊讶地发现原本她以为的光秃秃的河岸上有零星的玫瑰花、野山楂和柚子树。夏日的清晨里，她仰望着柚子的果实一点点变色、成熟，沉浸在缤纷的色彩和馥郁的芬芳之中。

    变是永恒的。植物发芽、成长；人们死亡、变老、离开。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些关于世事无常和人生短暂的念头，让萨曼莎觉得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忍受。

    在不外出的时候，萨曼莎就待在屋子里。

    坦率地说（虽然这样很刻薄），萨曼莎并不认为怀尔德太太是那种非常聪明幽默的女人。她更像是詹姆斯·桑特画中走出来的人，严谨、温和、专注，是那种你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出来的，在家里认真填写税务表、打理花园和做家务的可爱主妇。

    怀尔德太太读过的书很少，几乎只有那些经过谨慎挑选的儿童书籍——她没有进入高等学府深造，一切思想都来源于幼年的宗教教育——她奉行最纯粹的真理和价值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朴素的生活经验又使她坦然地接受了命运随机论。

    当萨曼莎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怀尔德太太从针线活里抬起头。

    “童话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美好的事物遭受飞来横祸、然后破碎。无论是王尔德的夜莺，还是安徒生的小人鱼，虽然没有犯任何错误，但是总要经受折磨，最后死亡。”怀尔德太太平静地说，“我从来不指望用文学指导现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们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选择。”

    怀尔德太太的思维方式带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痕迹，比起罪恶，她相信美德的力量，她是古典时代那种贯彻将英国新教意志贯穿于言行的典型女性。这种信念在当代已经不合时宜，但仍为她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足以抵御苦难所带来的侵扰——这种信念也同时给予了她精神和道德层面上的巨大优势——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由衷地向她致以敬意和信任。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萨曼莎若有所思地想。

    在萨曼莎读过的所有的劝善的寓言书中，美德毫无例外地会带来善果，而作恶之人只会自食苦果。大多数现实的或传说中的女英雄，像受到火刑的贞德或者骑马游街的戈黛瓦夫人，严酷的考验只会让她们的品格更加闪闪发光。她们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邓布利多的谈话、福吉的演讲、哈利和赫敏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现，现实生活中也似乎确实如是，真诚善良的人总会得到众人赞誉，远离人间的冷漠、不公与误解。

    萨曼莎想到这里，有一丝迟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驱散身边的乌云，旧日的罪恶依然如影随形。尽管上一学年，她一直努力遵守秩序，让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那样纯洁、无害而正常，但这并不能打消所有人对她的戒心。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萨曼莎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说，她承认自己被美好道德所带来的光辉所诱惑。如果她所熟悉的审时度势、收买人心的那套方法在严苛的道德审判下作用有限，那她是否可以依赖某种道德智慧和超凡忍耐力扭转局势——她面前毫无疑问有一位美好道德的典范。

    萨曼莎在乡间度过的最后半个月里享受到了难得的清净和自由。

    她毫不留念女贞街的童年，也并不想念霍格沃茨。往常那种求知若渴的紧迫感得到了舒缓。她有许多闲暇看书、散步，也乐意消耗半天的时间在厨房里帮怀尔德太太做蛋糕，她还耐心地观察、学习这位夫人的举止言行，尤其是她身上那种纯然平静的安详和低调沉郁的抵抗。

    她渐渐地感到自己和怀尔德太太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联结，但是她并不确定。

    怀尔德太太内敛克制，很少表达自己的感情，像是一道温和而无形状的轻烟，萨曼莎不知道她在自己的生活中给予自己什么位置——或许是古板克制的天性使然，在生活中，英国人很少轻易表达自己的爱与恨，一言一行都力求节制。

    直到有一天晚上，怀尔德太太在客厅里做针线活。萨曼莎坐在一边读《荒凉山庄》，当埃丝特哭泣的时候，她的泪水也泉涌而出。然后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是干燥柔和的柑橘香气。

    “圣诞节的时候我再来看望您，可以吗？”过了好一会，萨曼莎不好意思地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当然。”怀尔德太太笑了起来，“到时候一定要尝尝我做的李子布丁。”

    ******

    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日，这天天气很好。但是萨曼莎没有起床。

    之前她总是对时间精打细算、一丝不苟，力求每一天都有收获、绝不虚度；但这段时间她逐渐放松了之前严格的时间管理。

    每天她都睡到八九点，吃过早餐，在天气最好的时候，带着邻居家里的金毛犬贝拉在河岸和更远的树林里散步。她学会了辨认各种蘑菇，蜂蜜伞菌、牛肝菌、羊蹄菇、菊苣菌、杏黄菌、大褐菇；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树下，捕捉树叶晃动的声音、各种鸟类和昆虫的叫声，等太阳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空隙变得炽热时，她就走回家里准备吃饭。

    阳光透过窗帘照到了萨曼莎的脸上，她看了一眼闹钟，指针指向八点半，她翻了个身，决定继续睡一会。一想到还有三天就要开学，回到墨守成规的学校生活中，她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浪费时间。

    窗外响起了哒哒哒敲玻璃的声音。

    萨曼莎很熟悉那声音——那是猫头鹰坚硬的鸟喙啄击玻璃发出的——她不久前发现屋子旁边的附属房屋屋檐下住进了猫头鹰一家，她喂了几次后，就发现它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寄送信件。这完全是意外之喜，她本来还担心猫头鹰不太靠谱，但是很快就意识到它们的效率要比大英邮政高效许多，于是索性把这一重任全都交给它们了。

    哒哒哒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还在继续。猫头鹰就像邮政员一样敬业而固执，必须要把东西交给主人手中才行。

    萨曼莎只好打了个哈欠，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户前拉开窗户。

    “谢谢你，朱迪。”她从猫头鹰的爪子上取下了包裹，顺手把卧室里的肉干递给它。

    猫头鹰夫妇很好辨认，都是褐色的羽毛，但是其中的雌性个头更大，两眼间有细长的白色斑纹。萨曼莎给他们取名叫朱迪和尼克，今天来送信的就是朱迪。

    朱迪叫了一声，扭了两下脖子，衔起肉干飞走了。

    萨曼莎叹为观止地看着朱迪把自己的脑袋扭转到整个270度，再一次感慨造物的神奇。

    她微微一笑，正准备关上窗户，突然被不远处草坪上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人提着一个箱子，似乎非常犹豫，走走停停，然后一脚踩进了泥巴里。他气急败坏地冲着空气挥了两下拳头，然后抬起了头，他们四目相对。

    “看在梅林的面子上！马尔福！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萨曼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