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寄昭昭

    先时的热闹随着暮色静了下去,端兆年走在街道上,听着后边的人声浮动,她很快拐进了一条小巷。紧跟着,尾随着她而来的那抹身影在短暂的徘徊后也跟着拐入巷口。

    端兆年躲暗处伺机而动,听着踩步声随近,刹那间就将那人困在自己短刃之下。借着月色,端兆年看清了面前的女子,“跟踪了我几日,你的目的是什么?”

    女子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下一秒双手反被端兆年抵在墙上,刀刃跟着逼近几分,“说话。”

    端兆年的声音很冷,眼里更是没有一丝感情。

    毫无准备的女子瞬间被吓到,咽着口水绷紧道:“我、我叫姜若谭,是宫里的宫女。”

    端兆年一下子就松开了手,自顾自地把短刃重新入了鞘,也不管姜若谭。

    姜若谭纳闷了,讷讷地问端兆年,“就这么卸了我的束缚,你不怕我偷袭吗?”

    ”你身手太弱。”端兆年回首看她,“姜非阙与你是何关系?以及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姜若谭没想到端兆年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只好点头便道:“姜非阙是我阿弟,我、我想拜托你替我护好阿阙!”

    “我没有理由保护他。”

    端兆年的话让姜若谭心底一凉,她蓦地想起了魏侍辅那些嘲讽的话。

    姜家兄妹二人,皆是被利用的棋子。太后和盛家利用你,而朝廷和端兆年利用姜非阙。你且睁大眼睛瞧瞧,姜非阙从咸安出生入死归来,到头来仍只是个小小的参军。论功没有他的份,连带出来的心腹转而死心塌地跟了端兆年,如今的二营上下,还有哪个惦记他的往日情分?你们也太可怜了,没有人会为了你们这些棋子的生死感到悲哀。

    姜若谭终于信了魏侍辅的话。

    她低下头,眼神触上手上那被衣料掩盖的伤疤,那是她当日为了反驳魏侍辅,惹怒他而被迫留下的羞辱。她荒诞又无助地摸上那一道道羞辱,竟平白红了眼眶。

    画地为牢的自苦。

    端兆年看到姜若谭眼角渗出泪水,循着对方的异常,她掀起姜若谭的袖子,霍然看见了一道道伤痂,是咬伤,是抓伤,也是刀伤。端兆年恍然间备感茫然,“你……”

    她没往下问,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的脆弱。

    “我被送给了魏侍辅,像一件物件一样。”姜若谭用着嘲讽的口吻,嘲笑自己。

    很奇怪,她不怪眼前的这个人,即便现在相信了阿阙同她一样,被眼前之人利用着,她还是不怪,因为姜非阙亲口说过,他把端兆年当做仰望。既如此,她又有何理由责怪眼前这个人呢?

    她没有学识,没有眼界,她不知道此时该当如何?

    只能胡乱擦着眼泪,哪怕眼睛已经生疼,她还在擦。

    端兆年没阻止她,因她拼凑不出抚慰人的好话,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开口道:“你不要小瞧了姜非阙,他不是弱者,并不需要我的护佑。你让我护他,反倒看轻了他。”

    说完端兆年便转过身,身后的人静了良久,才终于发出了一声笑。

    姜若谭绕到身前拦住端兆年,说:“我知道魏侍辅这些年来,伥祸朝廷,荼害良官,敛财吞地,万恶做尽,我可以替将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我是浅薄之人,但胜在从此与他朝夕共处,什么都可以做得,没有比我更合适。”

    “你把自己置于何地?”端兆年心里落了些失望。她趋近姜若谭一步,提声再次问了一遍,“你究竟要把自己置于何地?”

    姜若谭忽然不明所以,局促地后退了几步,只得胡乱地答:“我只是,只是想帮你们,我要魏侍辅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么我会做,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插手。”端兆年感受到晚风灌进巷子里,“轻贱自己,哪怕身子干净,心也是脏的,”她又说:“坦荡在心。”

    姜若谭一下子震在原地。人人都想驯服她,揉碎她,端兆年却偏要撑起她的膝盖,并告诉她,勿要卑贱。

    她在黑夜里忍不住颤抖。

    端兆年见她这般,从旁绕过便走,在即将擦肩而过时说:“你要做的,只有保全自己,我不希望,我的麾下将因你而坏了我后面的计划。”

    姜若谭又哭了。

    端兆年出了小巷,无目的地游荡在任何一处,哪儿昏暗无光,她就往那处走。

    她不要光。

    她停滞在过去,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慢慢红了眼。

    她说,坦荡在心。

    可她已经认罪,九族连坐之罪早已呈尽在世人面前。

    她跪在那场风波里,被人指指点点,包括自己,双手已经鲜血淋漓。

    晚风清处,陆汀白不知从何而来,就那么站到了端兆年眼前。他们望眼相看,四目相对,直到端兆年目光渐渐静下去。

    沉默良久,端兆年错开目光,问他,“你怎么在这?”

    陆汀白没应,作势朝她走去,却在一个回身陡然掷出飞镖干掉几个隐在暗处的杀手。

    端兆年觉得自己太大意,竟没察觉出端倪,下一秒脚下一轻,她被陆汀白拦腰扛着逃掉了。

    陆汀白跑得急,端兆年趴在肩上被颠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无从得知自己被带着钻入了哪处地方。

    因为喝酒的缘故,她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端兆年报复地想,下回一定要让陆汀白尝尝被颠硌的滋味。

    陆汀白在街巷中翻跃,似是要出城。

    耳边的破空声越来越小,端兆年的呼吸声已经很重。她难受得逸出了冷汗,想开口让陆汀白停下,却发现说不出话。迷糊之际,她用着劲咬住了陆汀白肩膀。

    陆汀白倏然倒吸口气,脚下险些踩空。很快便留意到端兆年的不对劲,他终于放下她,“你怎么样?”

    端兆年落在树下,抵着树身,闭眸慢慢缓着劲。

    她的脸色很苍白。

    陆汀白蹲下身,低头看她。

    端兆年泠泠靠坐在那儿,暴露在月光下,整个人清透生光,冷浸溶溶月。

    想把她藏起来。

    陆汀白猛然一顿,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端兆年就在这时睁了眼,清澈泛光的黑眸不偏不倚撞上了陆汀白。

    陆汀白被刺得激灵,不自然地撇过头。

    一切想法都变成了有迹可循。

    端兆年意外地淡定,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端兆年凝视着陆汀白,在万籁俱寂里想起不久前突如其来的那场意外,她不认为那些人是冲自己而来,于是她说:“他们冲你而来。”

    “嗯。”陆汀白当然知道她所指为何,索性摊开告诉她,“应该是我二叔派来的人。”

    “他想阻止你回去?”端兆年对陆成越了解片面,只知此人领兵打战的手段自有一派,诡招奇多。与他交手的敌将,十有八九会陷入心疲力竭的处境,反正无论赢败,最后一定极其难受。

    听说有一回,哈奚的戍边军代本(官名)那噶思对上陆成越,陆成越竟命令弓弩手在箭上涂抹大粪,且其麾下兵打战时个个一副狗急跳墙的疯态。那噶思虽然最后侥幸赢下战局,但惊险的过程实在令他提心吊胆。

    此后那噶思再没出现在西临西南面,因为他绕路改而去攻打陆定宇的西北面。

    陆汀白不假思索道:“他怕我回去之后,会与我父亲联手,那么他的地位将会受到更大的威胁。不过他不敢杀我,我阿翁不允许我们亲族自相残杀。”陆汀白抬手吹响哨声,一匹棕红色的马顷刻踏声飞来。

    端兆年明白他要出城,就想与他作别,结果陆汀白反手将她抱上马背,并说:“能骑马?”

    考虑到端兆年身体不适,陆汀白其实并不打算赶路,想着牵着马走也行。

    看他一副打定带上自己的口吻,端兆年莫名其妙想摸清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于是颔首便道:“可以。”

    陆汀白翻身上马,带着她一路往东。端兆年试图记路,看着周遭景色晃了又换,越发疲倦至极,主动往前倾去。陆汀白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引着她往怀里靠,并轻声说:“睡吧。”

    后来的事端兆年已经记不得,只知道一觉醒来,她被裹在披风里面。此时山风拂面,天穹处隐有几处泛白,端兆年漫不经心地眯了眯眼,才后知后觉地说:“已经快要天亮了么。”

    “嗯,你醒的刚好,过会太阳就出来了,可以看到东升日出。”陆汀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因一夜的缘故,带着点沙哑,却挠得端兆年有些无所适从。

    端兆年立刻仰颈看他,好在陆汀白躲的及时,才不至于被撞上。

    他们藏在披风里彼此相贴,陆汀白突然说:“你怎么总这么出其不意。”

    端兆年看到陆汀白的喉结滑动,忘记他最后一句讲了什么。她落回原处,满不在乎遥望远处,说:“我不看这个。”

    她一面说,陆汀白至此不再多说任何。

    ***

    屋里的灯灭了两盏,冷寒凝沉默地自斟自饮,见权竹笙迟迟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甚至又主动给自己添了满杯酒。

    想起上回两人碰面的情形,冷寒凝伸手挡下了他的酒,纳闷道:“你有话对我说。”

    权竹笙看着桌上的酒全部被拨到对方那角,自己面前只有送来不久的醒酒汤,怔怔了两眼,才回道:“确实有一桩事,只是你可能不喜。”

    冷寒凝抬眸看他,“你不说,怎知我不喜,或许你猜错了呢?”

    权竹笙神色不变,便说:“我们把战局锁定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往西靠北有汀白,往北靠东有梁时沅,往南靠西则有少书,唯独东靠南面空了缺,因此少书常陷入被动局面。南滕既不像西临前后有定泉和南滕支援,也不似定泉有天然地势的庇护。它同时受西面危戍以及东面瀛寇的直接袭击,常常被迫做出临战掉头的流窜打法。”

    “所以,端兆年去了樾州。”冷寒凝确信地说:“你们想打掉东南的霍成令,与权少书接壤,全面统一东南西北战线,但这是你们与盛家的对峙,与我有何干系?”

    “这仅仅只是开始。”权竹笙无论何时都显得澄明正经,“兆年仍然会北上,还会在朔北地界建立自己的军队,但这两桩事绝非一蹴而便可做成,我们需要在此之前于朔北设下一道防线,随时策应各种状况。”

    “你们缺人,所以想到了我?”冷寒凝觉得自己正在慢慢窥探冰山的棱角,于是他又问:“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你会答应。”权竹笙说:“因为我们的决心在西城域,这也是公玉家的夙愿。西临与西城域之间有地理优势,汀白这些年韬光晦迹,将西北商廊全域战线摸索出七八成。他早已做好横跨出西临的觉悟,只需要稳定住朔北,西临和他便少了最大的后顾之忧。”

    冷寒凝手上一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拥有最完整的西城域战线地图?

    除了公玉家再找不出第二个,就连大赴天子手上的那份,完整度也断在了丢失西城域那年。

    因为西城域是公玉家刻进骨子里的执着,所以哪怕它丢失以后,公玉家始终定期填补西城域战线图,哪里多了几条道,哪里埋了几条线,都描绘得简洁清晰。

    被偷家了。

    冷寒凝不由汗颜,难怪陆汀白有一段时日,频繁往他府邸跑,之后却怎么劝也不肯来。

    这兄弟当的,把他卖了,他还在菩萨心肠惦记着好兄弟的好。

    冷寒凝叹出口气,“你这么笃定来找我,也是陆汀白那小子的主意?”

    权竹笙看他突然泄气,没去深究其中的玄妙,只说:“他确实提起了你,但你也是极好的人选。”

    “不是最好的我不要。”冷寒凝突然赌气地说。他一想到今晚一起喝酒的三个人,分明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权竹笙浅声一笑,“若是不出意外,过阵子成考的刘总之会上奏请求朝廷任命成考地方官吏……就是到时要委屈你了。”

    冷寒凝平静地看着权竹笙,他们短暂地对视,冷寒凝说:“行啊,降职而已,我无所谓,就是老头子那边难办了点。”

    他也要乱进这场江上风雨,算是彻底抛却了冷不厌的嘱咐。

    想到此处,他头就开始疼,再想到公玉骑,直接头昏脑胀了。

    权竹笙说:“你在烦恼。”

    “嗯。”冷寒凝将头搁在矮桌上,脸却朝向权竹笙。

    权竹笙看上去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这样的人太板正,往往喜欢轻事重说,是冷寒凝最怕应付的一类人。冷寒凝平素散漫惯了,谁管他,他就避着谁,要的就是两耳清净。

    冷寒凝眼神错在别处,说:“你也认为我应该请外翁回来?”

    “这是能问我的吗?”权竹笙说:“你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冷寒凝心里坚定了七八成,但他还是说:“你不明白,外翁自逢济年致仕,便再无入仕打算。他常年游走四方,行踪不定,来去随意,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召回他,他有一桩必须要做的事。”

    权竹笙洗耳恭听。

    冷寒凝道:“朝中上下皆知公玉元隙战死西城域,殊不知他是被偷袭而死。那场战争中,他本已抢占了先机,就在杀敌最深入的一刻,被自己最信任的副将捅穿了肝肺。他是惨死的。”

    公玉元隙的战马也被砍死在眼前。他跪在杀声里,明明还那么意气风发,嘴角的血一滴滴地往下坠,带着他一点点地疼起来。

    然后,他听到他的副将在耳边哭喊着,就好像真的在替自己悲痛。但他知道不是,他是在扰乱他的军心。

    该死,真该死啊!

    大赴骑兵在向后退。

    他不甘心!

    公玉家的子弟,就算死,也要战得漂亮!

    “去死吧!”公玉元隙趁副将得意忘形间隙,直接抹杀了他,“阴曹地府,你也别想逃。”

    扯动的动作有点大,血流得更厉害了,但公玉元隙逐渐感知不到疼痛。他扶着贯穿身体的刀,踉跄地挺直了身子,在喘息中迎向了残红的天。他是谁啊?

    他是公玉氏最后一脉的顶梁柱啊。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还在军营的另一头等着他凯旋。

    还有他的父亲。

    可他就要死了。

    公玉元隙忽然高声呐喊,“所有大赴军听令,胜利就在眼前,成败在此一举!从现在开始,我命令你们所有人跟紧旌旗的挥动,继续往前冲,无论你们的脚下是什么,通通给我碾过去!就像过去无数次战斗那样,不要勒马,不要止步,一鼓作气杀过去……你们的决心不在我,而是整个大赴!”

    扛旗的士兵接过使命,毅然决然将旗帜举过头顶。旌旗翻涌在尘风里,露出了渴望胜利的獠牙,大赴万军齐心归一。

    公玉元隙吞回即将呕出的血,压着嗓子问:“卫参军何在?我军还有多少人?”

    卫子江绕至前排,回道:“只剩一万。”

    “足足一万!”公玉元隙霎时高举手中陌刀,撕破嗓音喊道:“去杀吧,去碾碎一切!让你们的决心留在这片土地上,与日月同在,与山川同栖!”

    去驰骋!

    大赴军心涌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宛如飓风窜入战场,在杀声鼎沸里争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卫子江下刀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跟着颤抖起来,砍刀的力量却越来越大。他从公玉元隙那里得到了信仰,生出了无尽的力量。

    铿锵风发。

    当胜利的号角被吹响,卫子江第一个赶到公玉元隙的身边,他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一句话。

    公玉元隙跪在尘墟中,却是站着。当最后一抹残阳坠向他,他一动不动,仿佛睡在了胜利美梦里。

    “公玉元隙死后,大赴境内相继爆发叛乱,逢济帝便下令调回边境一部分兵力,西城域因此开始沦陷,公玉夫人也在捍卫平焉中战死了。”冷寒凝捏着酒杯的力量很大,几乎快要将其碾碎,“小清时也丢了,她才两岁,外翁都不曾见过她。”

    权竹笙感觉冷寒凝情绪不对,他停顿着。

    大概是觉得自己扰乱了气氛,冷寒凝笑了一声,说:“听说是个小性子重的奶娃娃,爱哭,因为出生在军营,被大伙宠得无法无天。”

    权竹笙看着咫尺眼前之人,说:“天地,家国,君臣,自决心入仕的那日,便已落至臣子笔间。公玉适侯是高殿庙堂下来的人,该做出何种决定,那是该他抉择的事,你无法替他求出结果。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局中人,恐怕没想透公玉适侯为何当初要以公玉家的名义将你推举入朝。在我看来,你一日在朝,便没人敢真正忘了公玉氏。”

    冷寒凝一滞,心里的愁闷顷刻消散,他一身轻松,便枕着手道:“星辰要散了。”

    陆汀白背着端兆年,跟着附和道:“因为太阳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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