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嵇令颐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顺利到达王都,她这一趟出走花了两月有余的时间,打尖住店只看便利不看店面大小,持着三张假身份穿着朴素还日日戴着帷帽,每到一地至多三日就离开,脚程飞快。

    仔细想想,她日夜跟着赵忱临耳濡目染地接受“训练”,心态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不服气就是莽的下次还敢进化到了有勇有谋心态极稳的下次还敢。

    好几次她都见到了赵忱临的暗卫,拿着一张肖像画低声问店家有没有见过画中人,而她就站在不远处买了一张驱傩面具,大摇大摆地与其擦肩而过混入人潮中。

    那一日是花朝节,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街上还有“装狮花”,青年男女折木棉互赠礼物,并共放花神灯,她戴着面具在人海中并不突兀。

    几次逃脱让她心里越发爽利,她逐渐在这种猫捉耗子的惊险游戏中体会到了别样的刺激,自得之余对如何隐藏踪迹有了一套心得。

    而另一边,赵忱临那儿,他在暗卫跟丢嵇令颐后半盏茶的时间内就封锁了靖安城,原以为她又叛逆负气不愿回家只是在外游荡,可见到书房案几上整齐放好的三瓶广口小瓷瓶后脸色顿变。

    他一点也不欣喜自己得到了解药,尽管那是他初见她时最想达成的目的,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已变了想法,剧烈的心痛和怒火撞在胸膛处化作难以熄灭的熔岩,灼痛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在极端愤怒下只清晰又冷静地想着——

    她莫不是以为兑现承诺解了毒后,两人就恩怨两讫再无瓜葛吧?

    她做梦!

    城外埋伏的死士暴|动时他才第一次方寸大乱,所有的怨憎和愤怒收束成一根针狠狠地刺进心里,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她遇刺的那个晚上,倒在血泊中的马,没入地面的弩箭,以及裙摆上晕开大片血色跪倒在地上的她。

    他借着程歧的手迅速反扑剿灭了太子残党,彼时他的语气应该相当有失礼节,甚至到了大逆不道的程度,压不住的糟糕情绪,以及完全命令式的冰冷语气……程歧惊诧了片刻,倒也没有计较他这种生杀予夺的傲慢态度,太子动手那是他急着投胎,程歧自然愿意把事情闹大。

    雷霆般的动作,中间还有宿行军参与其中,大约是长眼的都看得到自己主公此刻极度阴郁的心情,每一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一场埋伏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结束,赵忱临亲自督在城外,留下了一个活口。

    赵忱临卸掉了死士的下巴,用短刀在那人口中重重碾过,生生旋转了一圈,剜掉了所有的牙齿,而后拎起他一条胳膊一路拖地而行至一匹咽了气的马前,寒声问他:“人呢?”

    死士像一条渴水的鱼,口中溢满鲜血,摇头只说不知。

    “不知?”赵忱临缓缓地笑开了,声音犹如泉水泠泠,“三皇子进城如此声势浩大,你们一个个训练有素难道还会生生错过?偏生在军队完全入城后才动手。”

    他缴了死士袖中暗器,利落地踢到一边,而后手上一转,寸长的短刃倏地在其肩、膝、腕敲过,残忍又高效地粉碎了死士所有的行动能力,多年习武修来的一身本事一朝化为泡影。

    踩在脚下的人剧烈颤抖,眼睛都翻了白,赵忱临仍然冷漠地用锦靴抵着他的咽喉说道:“你们与先前刺杀的是同一帮人。”

    鞋底用力碾下去压迫咽喉,赵忱临冷笑道:“前朝六律集解附例中有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蠢货胆敢残害皇室,先遭磔刑,后是‘瓜蔓抄’,可我能让你比这还要痛苦百倍……人呢?!”

    “没……没见过。”

    青麾见到赵忱临蓦地抬了下头往远处虚虚眺了一眼,好像终于得以喘息,他发现自己的主公眼圈微微发红,忽然感觉有些难过。

    他见过主公一步一爬地走到今天,躲过不计可数的明枪暗箭,趟过步步惊心的尔虞我诈,刀剑相向生熬过去就是了,可是没有哪次见过他脸上露出这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失魂落魄的茫然。

    天公不作美,此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眨眼间雨势倾天。

    青麾暗道不好,雨水一冲,再要找足迹那可真是泥牛入海了。

    赵忱临照旧立在原地,他心口那一刀已经大体好了,可是漫天的雨滴恍惚间都变成击向他的落石,磕磕绊绊长好的伤口被砸得狰狞模糊,好似从中间挖了个大洞,冷风灌入,周身发冷。

    他手上那把短刃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吩咐了一句:“看住人,让闻人嗣吊着他的命,别死就行。”

    青麾抱拳应下,眼睛悄悄提起偷睮一眼,见赵忱临无意避雨,如游魂一般闯入雨中,踩在泥泞湿土中,俯身捡起了一小片藕色碎布,摊在手心怔怔看了许久,而后收拢掌心攥紧了。

    他负手而立,语气如每一次对宿行军发号施令一样平静,他令所有人在雨停前将这块地翻个底朝天。

    等朝廷派人来查时,赵忱临早已带人赶往江南,他动用了一切可以用的人,可又怕躲在暗地里想要她命的人比他先一步发觉到蛛丝马迹,连寻人都不敢做得大张旗鼓,只能束手束脚。

    他一开始以为,要找到她很简单,毕竟她一点拳脚功夫也无,孤身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要避人耳目,怎么想也不是一桩易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嵇令颐一跑,整整两个月彻底断了联系。

    冬去春来,随着时间拉长他非但没有熄灭心中火烧一样的情绪,反而在翻滚的暴怒、心痛和担忧中清晰地认清了她意欲逃离他的坚定决心,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禀消息,或是杳无音讯或是棋差一着。

    他恼怒地想着她的马术还是自己训出来的,比先前在崇覃山上要精进许多,结果最后是用来逃离他;她的戒心和反侦察能力也是在遭遇刺杀的那夜后他一点点耳濡目染地教出来的,结果现在隐藏踪迹、狡兔三窟,招招用在了他身上。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用他教授的东西对付他?

    赵忱临将她留下的三个瓷瓶随身带在身上,可一次都没有服用过,以至于在一日千里疯狂赶路的行程中寒毒还发作了一次。

    他早已习惯了在砭人肌骨的刺寒时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身,那时候她总会埋怨他将她腰上按出一片指痕,可最后依然纵容他贪婪地汲取热度。

    他过惯了那样的好日子,便再也难以忍受独自轧过去的折磨,可再痛苦,他也没有打开瓷瓶的木塞,好像服下一粒药就是同意了她的告别礼物,从此一切如同白水稀释,最后消失殆尽。

    意识昏沉之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缠绕,如同五月河畔杂草疯长:

    翻遍大江南北,走到天涯海角,他要把她抓回来,告诉她他们两之间永远不可能完!

    *

    嵇令颐在入王都后才收到蔺清昼的信,说徽州殷氏的伯公殷思译被天子召见,一同在关雎别庄等她。

    这封信的内容没有让她太意外,只是送信的人出乎她的意料。

    即使一道疤痕从眉骨斜向下至下巴,即使浑身瘦了整整两圈,露出来的皮肤已晒成了古铜色,她也一眼认出了偃刀。

    “属下护主不力,小姐……小……”五大三粗的男儿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几番哽咽后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嵇令颐失神片刻,情绪忽然跟着溃堤,居然也蹲伏下|身与他抱头痛哭起来。

    一主一仆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好半天才收住了眼泪,偃刀急切道:“小姐,你要小心——”

    “叶汀舟。”她毫不犹豫地接腔。

    偃刀一愣,似乎有些惊讶她如何料到,反应过来后又猛点头想要解释。

    “见到你我就知道了。”嵇令颐方才哭了一通,脸色发白,眼睛却红,她的声音飘在空中有一种失重感,好像自己也被悬挂在空中,“他跟我说你命丧当场,可你明明活着,你捡回一条命却舍近求远不找他,只能是因为他也想杀你。”

    她惨白一笑:“可他论拳脚本事如何与你相提并论?因为他投靠了更有力的靠山,你扳不倒他。”

    其实何止这些,她在出城后听说了暴|乱的那刻起就再难为叶汀舟辩解,朝廷中见风使舵对太子落井下石,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能顺便杀了她嫁祸给太子余党岂非是一举两得?三皇子和嘉贵妃摇身一变就可以从头号嫌疑转变成局外人。可她出城的确切时间并未提前告知他人,唯一知晓的,只有那唱曲的清倌,她借着他的手在场外安排了车马。

    她自嘲地想着,若不是因为她担心赵忱临一不做二不休威逼蔺清昼说出她的下落,故而对蔺清昼也瞒着出城时间,想来这一回叶汀舟还能同上回一样混淆视听。

    她想起赵忱临对她说从未将崇覃山的事告知他人时似被雨淋湿的表情……是啊,她怎么忘了,除去他以外,叶汀舟更是对每一条小径暗道都一清二楚,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将崇覃山作为棋子!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且然,况于人乎?他自小被山中收养,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山中从未有人轻慢亏待他,他怎么忍心引狼入室,勾结蛮人挑起战火?

    偃刀见她脸色苍白如雪,担忧地扶住了摇摇欲坠似要跌倒的她,连声保证有他在绝不会让心怀鬼胎之人再伤她分毫。

    嵇令颐平复心绪,转而问他现在何处,偃刀点了点她手中的信,感激道:“小姐还记得程清淮吗?他的确是京城人,八旗护军统领程方正失散的第三子,我现在换了名字在他手下,幸得其庇护。蔺相曾上奏为您求赏,程公子便说您与蔺相定有往来,让我时时关注,还帮我与蔺相牵上了线,这才能将这封信送到您手上与您想见……对了,程公子说若是见到您了,可放我重新回到您身边,您放心,我定然……”

    “不急。”嵇令颐按住他的肩膀,“不必打草惊蛇,你继续留在程家便是,叶汀舟……还不到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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