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宴

    方家胡同今日有喜,整整二十八桌流水席从院子里一直蜿蜒到胡同口仍未尽。甭管是亲友邻里、上司同僚,或是路过的、走亲戚的、看热闹的一概欢欢喜喜地拉着坐下吃喝,也不拘随什么礼,送哪样情。用这家主人陈齐的话讲:“一同沾喜气的事儿,谈什么钱,多俗气!”

    陈齐不曾主持中馈,手里捏的点银子从来都是不当钱似地往外漏,他媳妇张氏平日就很是看不惯,这会儿外边锣鼓喧天,她却虎着脸卧在炕上给小儿子喂奶。

    暖帘掀起,一股子腊月里的寒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冷得怀中刚满月的稚儿直打哆嗦。张氏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替他紧了紧襁褓,拧眉看向来人。

    陈齐则笑嘻嘻的,手上牵着个垂髫女童,直直朝里间走来。

    瞧了张氏这神色,陈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仍旧笑着:“虽说是铺张了些,但都是些经年的亲友近邻,哪好意思管他们要礼金呢?总是件喜事儿,大家伙儿一同热闹热闹也就罢了。”

    说着就凑过去瞧儿子,见长得白嫩壮实,心中更是高兴,笑得只差将嘴角挂耳朵上。

    张氏仍有怨气:“你是会做好人,不当家哪知柴米贵的道理。”

    转眼看见一旁吃窝丝糖的女儿,脸色缓了一缓,拉着女童冰冰凉的小手说:“小妞妞,怎么穿这么点儿。嗨,今儿都忙得人仰马翻的,都没空照顾你了。待会子让皮妈妈给你添上那件灰鼠皮的夹袄,记牢了啊。”

    小妞妞眨巴着大眼睛吃糖,声音也跟蜜似的腻人得慌:“额捏,我不冷,我不要添衣。”

    您别不信,这么小的小小孩,却已有了自己个儿的审美。分明是一大早起床就吵着闹着不肯穿夹袄,嫌那玩意儿穿上显得臃肿,只肯穿今年新制的这身大红穿洒金蝶的一层薄袄。

    知女莫若母,瞧她眼睛滴溜溜转,张氏就知道定是她闹事,正要生气,陈齐拦下了:“行了行了,随她吧,就呆屋子里也不妨事。”

    小妞妞机灵得很,还没等张氏怒发冲冠,早已躲她阿玛身后了。

    怀里的孩子被这场动静吵醒,手舞足蹈地哼唧了几声,惹来小妞妞半掩着做了几个鬼脸。

    张氏安抚地拍了拍,忽想起一事:“姑太太一家还没到吗?”

    陈齐看着天色不早,也有些疑惑:“欸,按说也是该到了,刚才我让大小子去胡同口等着,只等到了就接进来。”

    张氏颇有些酸酸地说:"姑老爷如今就要走马上任,姑太太怕是忙着收拾行装,没空来捧你这个哥哥的面儿呢。"

    陈齐皱眉:“当着小妹面你可别这样说,让人一家笑话。”

    张氏撇撇嘴,不以为意。

    小妞妞趴在炕沿戳二小子的脸,心里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她听皮妈妈私下里跟她嚼舌根子说:“你姑妈如今算是扬眉吐气了,谁能知道姑老爷一下子升了个什么四川的六品官儿呢,倒是如今咱们家官儿最大的呢。你玛法、阿玛混了一辈子也就最高是个领催,不入流的。嗨,小妞妞,你可得好好巴结你姑妈和表哥咯。”

    正想着呢,贵客可不就来了。

    帘子二度被掀开,是小妞妞的大姐大妞妞和家里的老妈妈皮氏簇拥着姑妈陈欢儿进来。

    这位是个人未至声先到的主儿,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更是开怀:“嫂子,恭喜再诞麟儿,你也算是老蚌怀珠了,小妹我真是佩服佩服啊!”

    张氏如今四十三岁,再添人丁确是罕见。

    她脸部抽搐,隐忍下来,仍笑着假装要下地迎接:“姑太太回来了,快来炕上吃果子。爷,你去外面迎着姑爷。皮妈,快上茶,切记要好茶、新茶,我可怕咱们家当了官太太的姑太太喝不惯。”

    彼此打了个照面,陈齐便打算出去迎接,被陈欢儿拦着:“哥不用忙活了,我家的在衙门里有事儿交接呢,确是来不了了,拖我给哥嫂带句贺喜的话。”

    张氏笑着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腾地儿给陈欢儿坐,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模样。

    陈齐心思浅,压根没想什么:“行!帮我多谢妹夫。不过我那侄儿总来了吧?在哪儿呢?”

    陈欢儿一屁股坐到炕上磕起瓜子:“穆隆额和你们家陈谭在院子里。”

    陈齐哈哈大笑:“他们哥俩倒是好。行了,你们女人家聊吧,我去外面看看客。”

    转过头来,陈欢儿打量着二小子:“倒是长得挺胖。”

    张氏接话:“生出来八斤二两呢。”

    见没什么可挑剔的,陈欢儿又将目光投向妞妞姐妹俩:“呀,这俩姐妹都长这么大了啊。”

    张氏最以她这对漂亮可人的女儿为豪,连忙招呼着:“大妞妞,小妞妞,你们两个给姑妈请安没有?”

    于是大妞妞拉着妹妹跪下磕头:“姑妈万福。”

    陈欢儿点点头,掏出两个铜板儿,一人手上放一个。

    “嫂子,静容才六七岁也就罢了,静仪这都有十三岁了吧,怎么还这么叫她,说出去多丢人啊。那真正讲究的上等旗人家的小姐,都是从小让叫雅名的。”

    张氏眼神示意大妞妞带小妞妞出去玩:“我怎么没听说,我倒是听说就是赫舍里氏、佟佳氏的小姐选秀递牌子,那上面也都是小名儿呢。我们这样的普通旗人家庭,就更谈不上了。”

    陈欢儿不服气:“您不听我的也就罢了,只是我夫家瓜尔佳氏一贯这样做。”

    张氏心里暗笑,她家这瓜尔佳氏又算什么世家大族,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旗人家,只是出了个她丈夫这样的正六品经历,如今也自视甚高了。

    只是假装不知,姑嫂间勉强和洽地交谈着罢了。

    却说陈静仪带着陈静容出门儿,强制性地拉回屋给她多穿了衣,又看客人一波一波地进来道喜,她是长女,今天自然要负责些对女宾迎来送往的任务,安抚地拍拍她脑袋:“小妞妞别闹腾,姐姐去帮忙,你自个儿玩儿啊。”

    陈静容还算是服她姐姐的,只不过面儿上答应得如小鸡啄米,待人一转身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原来陈静容是到东直门大街去了,她在这一带有许多玩伴,和其中一个叫方明元的玩得尤其要好。

    陈静容在他家的粮油铺子外张望着,瞧见方明元在柜台上念书。

    因着方明元比陈静容还小一岁,算实岁也才六岁,所以得站在凳子上才能比柜台高。他每日从早站到晚,十分辛苦。陈静容心中念着他,想他母亲既管得严厉,不叫他去吃席,就兀自打包了些精致的点心来给他吃。

    方明元看书专心,轻易不抬头,等到脖子酸涩难忍时才支起头来活动活动,如此才看见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的陈静容。

    方明元满脸惊喜,小幅度地招了招手。然后下了凳子,去他母亲身边说明情况。

    方母虽然没说什么,却也不怎么欢迎。审视的眼神让陈静容感到无地自容,又主动走远了几步。

    “静容,你怎么来了,你们家不是在办事儿吗?”

    方明元亮晶晶的眼睛使陈静容感到熨帖多了,她把点心递给对方:“我给你送点心来呀,这是我姑母家带来的好点心,你尝尝鲜。”

    不待方明元说什么,身后却传来阴阳怪气的嘲讽:“好家教啊,拿别人家送的礼做人情。这么小就知道从家里倒腾东西送情郎,长大还得了?”

    陈静容转过头,原来是姑母的独子,她的表哥穆隆额。

    “表哥,你别胡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方明元,我们有好东西都会分享的。哪像表哥你,什么好东西送人了还巴巴地闻着味儿跟过来。你家不是发达了吗?怎么还这么小家子气。”

    穆隆额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牙尖嘴利,一瞬间脸色红涨,气得胡乱扯陈静容的肩膀:“死丫头!你转着弯儿骂我呢吧!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我就不姓瓜尔佳!”

    方明元赶快拦下来:“静容表哥,你冷静一下。”

    穆隆额被拦着碰不着陈静容,恼羞成怒使劲一推,对着方明元清瘦的身躯就拳打脚踢起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不过是个民人,爹是个瞎子,妈又是个老虔婆,读过几天书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我呸!我阿玛是谁你知道吗?动动手指头能把你们全抓牢里去!”

    陈静容大惊,连忙拉扯穆隆额。

    “穆隆额!你有病啊,滥打无辜你更是好家教了。你要打就打我,打方明元这个书生算什么好汉。”

    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哪扯得过十三岁的半大小子,还是动静太大惊动了方母和来寻他的陈谭才把上头了的穆隆额给拦下来。

    “我的儿啊!你这是造什么孽招的什么灾星啊,怎么白白挨了顿打啊。你还要读书进学,要是打坏了妈也不活了!”

    陈谭毕竟稳重,一个大力把穆隆额扯翻在地,死死地单腿压他胸膛让他冷静下来。完事儿后又连忙起身真诚地代替他向方母道歉,承诺会承担一切送医的费用,这才让方母不再哀嚎,跟着驴车去了医馆。

    陈谭自然要跟着去照看局面,虽没说什么,沉静的目光却像扇了穆隆额一耳光。两人之间没差几岁,一个闯祸,一个善后,这样大的反差破天荒地使事后清醒的穆隆额产生了几分羞愧。

    陈谭叹口气,却不好说什么,便也罢了。走时轻轻推了推陈静容:“小妞妞,回家告诉阿玛、额捏和姑母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他们带着钱来医馆。”

    陈静容着急地跺脚,狠狠瞪了眼泄气的穆隆额,一气儿跑回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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