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欸?这小娘子是谁?”赵夫人初来长安,见宴酣之时,一小娘子在众星捧月下离去。她按耐不住好奇心,遂低声向邻座的周夫人询问。

    “也难怪你要问,”周夫人顺着赵夫人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她呀,是锦王的嫡长女——清月郡主!这可是当下长安贵女中的头号儿人物呢!”

    “头号人物?”赵夫人不禁细细打量那个小女娘。

    她乌黑的头发盘成丛髻,发间镶着小巧精致的花钿并桃花态暖玉簪,身着一袭粉米齐胸襦裙,上搭银朱对襟,与脖颈上的璎珞相衬,玲珑、窈窕却不张扬,穿着得体、仪态绝佳,是个美人,但不知出彩在何处。

    “自从她及笄后,这锦王府的门槛啊都快被媒人踏破了,”说到锦王府,周夫人便来了兴致,“锦王,你知道吧,长安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妻妾成群的;好在锦王妃能干大度,把王府打理的仅仅有条,不然啊,这锦王府不得闹得鸡飞狗跳!你说这样的母亲养出的小娘子,能差吗?况且啊,她作为宗室嫡女,身份高贵又没什么架子,还生的标致,哪家会不愿意要这样一个新妇呢?”

    当今陛下没有亲兄弟,便把唯二的堂弟封了恒王和锦王。皇室世代出情种,子嗣不丰,唯独这锦王,十多个庶出子女,数不清的红颜美妾。

    故锦王府,便顺理成章的成了长安贵妇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我可听说了,”又一位夫人凑了过来,“锦王去年纳了个平康坊的,跟郡主一样的年岁。”

    “可不是,听说那平康方的还怀了身子。你说,锦王妃年关一过就去了大公主的西郊行宫,该不是被这事儿气的吧?”

    “这哪儿能啊。你是不知,锦王妃待那些妾室跟待亲姐妹似的;且锦王如今人都不在长安,说是在扬州办差。”

    “呀,我看清月郡主方才走的挺急的,莫不是府里没人,那些个女人闹出什么事儿了吧!”

    “哎哟,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要替爷娘管这些糟心事儿,日后嫁了人,还得给丈夫处理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

    正被激烈讨论清月郡主李歆婼此刻已经回到了王府。

    那些贵妇们还真没猜错,平康坊来的小姨娘提前破了羊水,王爷王妃都不在长安,刘侧妃就差人把她请了回来。

    虽说事发突然,但好在不算太早,锦王老来得子,对这胎十分看重,大夫稳婆早早的就在锦王府住下了。

    “阿姊!”、“阿姊!”刚进府门,四妹李菀婼和八妹李莜婼便赶忙迎了上来,“阿娘在邹姨娘院里守着,就等你回来呢。”

    菀莜姊妹的阿娘是刘侧妃,指挥不动邹姨娘院子里的人,只能等李歆婼回来。

    “那边情况如何?”李歆婼一手牵一个,问刚赶来的嬷嬷。

    “快了快了,开九指了。只是怡清院里无人主持,乱做了一团!”

    “阿菀阿莜,你们两先扶刘姨娘回去,”李歆婼一刻也不敢耽搁,疾步行走,“惜梦,你差人去西郊行宫请阿娘;嬷嬷,你随我去怡清院。”

    邹姨娘是别人送给阿爷的舞姬,身段妖娆,宠爱正盛,府里的侧妃夫人侍妾们,要么嫉妒,要么避之不及,这种情况下,没一个人愿意帮她。

    李歆婼深吸一口气,努力的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事儿,十七岁的她全然不知要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她站在同为十七岁的邹姨娘院里,邹姨娘生产也能安心些。

    她一定要护这个可怜的女娘平安产子。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的从邹姨娘屋内端出来,刺鼻的血腥味儿弥漫了整个院落,李歆婼紧咬着下唇,在产房外来回的踱步,额角上冒出了密密匝匝的细喊,眼眶中也浸满了泪水。她的手也紧紧的拽着侍女凝梦。

    “生了、生了!”伴随了一声婴孩的啼哭,稳婆满脸喜色的从产房内冲出来,“三斤八两,母子平安!”

    “感谢老天爷!”李歆婼猛松一口气,她幼时不小心见了小赵氏夫人难产而死的模样,故一直十分害怕年轻的邹姨娘因为自己的无能死掉,现冷静下来,才发觉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王嬷嬷,你先带怡清院里的人去领赏,然后差人去给阿爷递信。”李歆婼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院里有条不紊的吩咐起来:“哦对了,让赵嬷嬷好生准备着,宗室多年未添男丁,明日陛下约莫要有赏赐下来;还有,让凝梦备厚礼,我进去看看邹姨娘和小阿弟。”

    李歆婼一直挺怜惜这位邹姨娘的,明明和她一样的年纪,却要侍奉她的阿爷,因为出身平康坊,甚至被府里的丫鬟瞧不起。

    但由于身份的尴尬,李歆婼极少与这位邹姨娘相处,此刻见了也是面面相觑。

    邹姨娘愣了一会儿,率先反应过来,唤了声“清月郡主”,挣扎着起来要给她问安。

    李歆婼忙叫凝梦把美人扶了回去,尴尬的咧嘴:“邹姨娘不必多礼,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阿弟。爷娘那边我已派人去递信,阿娘明日便能回府,阿爷办完差使,约莫一月后能回来。”

    虚弱的美人的脸上毫无血色,眸子明了又暗,半晌,只说了一句:“多谢郡主大恩。”

    回到邀月院时天色已经全黑,李歆婼彻底放松下来后,这一天的疲惫和委屈才一并爆发出来。

    她辰时未到便起床梳洗打扮,而后去文老太君府上赴宴,一上午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别的小姐夫人们应酬,午间好不容易与小姐妹聊聊天,又被着急忙慌叫回来心惊胆战地盯着邹姨娘生产,而她一个未出嫁的少女,哪里该管这种事儿?

    “阿爷只管生不管养,阿娘也忒不靠谱!他俩一人在扬州看瘦马,一人在行宫泡温泉,邹姨娘这厢,倒像是为我生儿子!我这过的哪里是小娘子的日子,分明和管家婆一样!”李歆婼瘫在榻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什么管家婆!”王嬷嬷哎呦一声,“小姐可知,您如今在长安的名声?人人都道您漂亮、能干还有才华,都在向王妃求您作自家新妇呢。”

    “是吗?最近又有哪些家?”李歆婼还在啜泣,但已经被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

    “那可就多了!”惜梦扳着指头数,“隔壁的王二郎、西北角的钱七郎,还有永兴坊的刘大郎、孙四郎……”

    “等等,孙四郎?他不是已经二十有七了?还有王二郎,日日被他阿爷追着打;那钱七郎,个头与我差不多;至于刘大郎,这称呼也忒难听了吧。”整个长安的儿郎她里里外外的翻了几遍,竟连一个瞧得上眼的都没有。她有时甚至在想,要不学着阿爷,去扬州那盛产美人的地方瞧瞧。

    她若要嫁人,那必须是顶好的,不仅需学问好、性子好,还需长得好,对她百依百顺、极尽温柔。

    “就是,这满长安的儿郎,就没有一个配得上郡主!”惜梦在一旁附和。

    李歆婼很是受用的听着她们的奉承,便嘴角上扬,不再哭泣。凝梦拿了脸巾轻轻的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说来邹姨娘这事儿也是稀奇,我记得阿娘说她这胎的怀相一直很好,怎得突然早产了?”李歆婼抚弄着桌上的春梅:“唔,这便不干我事儿了,乱操什么心。只是我一想到邹姨娘便觉得她有些可怜,九死一生的为阿爷生了孩子,阿爷却不知醉倒在哪个温柔乡。”

    王嬷嬷是李歆婼的奶嬷嬷,深知自家小姐的秉性,她一脸慈爱的看着为自个儿阿爷的侍妾伤怀的姑娘,叹了口气,安慰道:“小姐心善,邹姨娘已实在是好命。王妃大度,邹姨娘好歹日子好过,别的府中的侍妾便过的艰难。”

    “大度啊……”李歆婼喃喃:“世人之所以皆想娶我做新妇,是因为他们见阿娘有容人之量,便都以为我也是个大度的,可我却不愿与别的娘子分享自己的郎婿,更不愿与别的娘子为了一个郎君相互磋磨……罢了罢了,惜梦凝梦,服侍我歇息罢。”

    想那么多作甚,她都没遇到个心仪的郎君。

    “凝梦,明日一早记得把兮婼接来我的院中,她没了阿娘,我怕她觉得府里填了新丁,大家便冷落了她,”李歆婼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说。

    李兮婼刚满四岁,是她最小的阿妹,杜侧妃的女儿,杜侧妃大龄产女,生完孩子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两年便病逝了。想到丁点大的小姑娘已没了娘,李歆婼就最疼惜这个幺妹。

    说罢,她似乎在梦中又想起了在麋山书院的唯一的嫡亲阿妹和记养在阿娘名下的阿弟,便补充道:“去信告知阿妹和阿弟这事儿,让他们抽时间回来一趟;还有,嘱咐阿妹,让她在书院莫要……”

    话没说完,李歆婼便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呼吸声逐渐平稳。

    月光皎洁、温和,透过窗棂,轻轻地铺在小女娘抚弄过的春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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