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上九点。

    十三州市是海纳百川的熔炉，灯火彻夜，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商圈，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对面则是一钻进去就迷失在巷道的城中村。

    七扭八拐的巷子里有个旧仓库，风一吹就哗啦作响的卷帘门上贴满了各种褪色的“维修”、“招租”、“通厕所”。卷帘门的小门开着条缝，里头杂乱，有一扇贴了符咒的门，通往位于地下室的私人酒馆，楼梯尽头的墙上挂着歪斜的招牌：胡桃酒馆。

    十三州市地下异能的聚集地之一。

    藏匿得如此之深，倒是非常符合“见不得光”的印象。

    酒馆里灯光昏暗，廉价的酒香和烟味儿到处都是，中心擂台上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正拳拳到肉地对抗，台下一圈赌徒手攥下注单，随着两方的优劣此起彼伏地叫喊着。大厅里十来张酒桌纷纷坐满，或吵闹喝酒，或安静谈话，络绎不绝。

    两个衣着暴露、化着浓妆的姑娘正靠在酒馆的出入口守着楼梯，目光在不同的酒客身上打量。这个太粗鲁，这个穷酸，那个太老……就没有什么合适的目标。

    正唉声叹气地时候，楼梯上走下来一道身影，两个姑娘抬头望去，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进酒馆来的顾客是个高挑的年轻男人，低调妥帖的深色休闲打扮，但身上的衣服是牌子货。酒吧的灯光不足以让姑娘们看清他的五官，只勾勒出利落的轮廓，想来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两个姑娘没想到来了高级货，一下眉开眼笑，贴上就要去挽对方的胳膊：“哪里来的帅哥哥……”

    还没碰到对方的衣料，年轻男人脚步一错，绕过了她俩的趋之若附，转身来，和气地笑了笑。

    “谢谢青睐，不过我不需要。”

    这会儿距离近了，姑娘们才看清男人的正脸。

    他五官温和清朗，可惜左脸有三道交错的刀疤，一道从眼尾到唇边，两道从鼻梁到耳鬓，交错着霸占了半张脸，狰狞万分，能看出是个刀口舔血的人。

    胡桃酒馆鱼龙混杂，脸上有疤还能招摇过市的人并不多，而这外貌与辨识度很高的伤疤，姑娘们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名字。

    武人。

    十三州市地下有名的借手。

    借手们通常都不太把人命当一回事，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姑娘们蹬蹬后退几步，面色一下苍白，生怕自己落得什么凄凉下场。

    但年轻男人显然没准备找她们的麻烦，礼貌地一笑：“祝姑娘们宰客愉快。”

    他没理会她们的期期艾艾，转身往酒馆里头继续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顷刻收敛。

    擂台边上响起新一轮赌徒们的吼叫引起武人的注意。他抬眼一扫，在赌鬼之中找到了目标，行将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留着长发扎成一束，只在外围掂着脚尖昂头盯着台上的斗殴，口中和旁人一样呐喊着，没注意到有人拍他。

    武人不厌其烦地又拍了一遍，少年终于有所感应，抬肘不耐烦地往后抡开，头也没回。

    事不过三，武人这回直接拎起对方的后衣领，不费吹灰之力地拖到一边。少年踉踉跄跄后退，攥着自己的衣领：“诶诶诶！谁！撒手！”

    武人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掰过来，少年正欲破口大骂，在看清对方的五官和脸上的狰狞刀疤之后顿时噤了声。

    武人松开手，俯下身子与少年平视，莞尔：“晚上好，打扰你挣钱了。”

    “嗨，说笑呢，我的大主顾。”少年连忙赔笑，“哎哟，您要找小人，早些吩咐嘛，这要是我不在酒馆，您扑个空，那多劳烦呀。”

    这少年名叫陌商，是武人认识了好几年的情报贩子，看着年轻，实际上也是个道行八十来年的妖怪。

    他走在前头出了人群来到酒馆的角落，仗着武人在身后，狐假虎威地把一桌看着好欺负的酒客赶走，笑吟吟地请武人坐下：“主顾，您喝点啥？”

    “一杯热水，谢谢。”武人靠着椅背，从容地扣着双手架在扶手上，“我不喝酒，胃疼。”

    “好嘞。”陌商跟吧台要了一杯热水和一瓶冰啤酒，这才在武人对面坐下，“我今儿还没开张呢。您想要什么情报？”

    “灵羊，认识吗？”武人开门见山。

    三个月前，他在胡桃酒馆的公共委托栏上第一次看到“桂”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来自神隐的异能药剂师，这对地下异能的圈子来说还挺新鲜。但真正吸引他接下委托的不是什么身份，而是委托内容本身，让他对“桂”背后的人起了兴趣。

    他有预感，这位“桂”是个熟人。

    委托的过程不算太难，结果也不算太差，他得到了自己想要探究的答案，桂也成为了他的常客。

    与桂的交流向来简单，她时而打听情报，时而对地下的小玩意儿感兴趣，时而告诉他自己在酒馆的酒保那儿放了些能恢复异能术损伤的异能药物，让他记得去取。

    武人在地下的环境待了超过十年，懂得规避不必要的好意和麻烦。但对于桂流露的善意，他却从没有拒绝过。

    因为他知道“桂”背后是个年纪二十一岁的姑娘，名叫沅箫。

    而她是否知道，“武人”的背后是……

    “灵羊，灵羊……”陌商的嘟囔声把武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少年妖怪挠着脖子，突然一拍桌：“想起来了，帅气的羊妖小哥对不对？您这么一提，倒真是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因为他死在神隐巷了。

    武人按下腹诽，面上平静地反问：“有段时间？”

    酒保把冰啤和白开水放到桌上。陌商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点头：“他经常来胡桃酒馆，这七八天却没见着，可能在躲避什么仇家吧。”

    在神隐的定义之中，地下异能仅仅是“不归顺神隐”、“仍在城市生活”的异能，并不是见不得光。

    有本事在普通人的社会里开起公司，任个官职，坐拥财权名，和神隐平起平坐拍案叫板的，是地下异能。

    跑跑腿，打打工，在大佬那儿挣点安身立命的资源的，也是地下异能。

    被债务、恩怨、拳头压得抬不起脊梁骨的，同样是地下异能。

    灵羊看来属于最后一类，是众众蝼蚁中的一员。

    武人止住发散的思维，往后靠在椅背上，道：“我想知道灵羊这段时间的行踪痕迹。会去哪，见什么人，仇家也好，有恩的也罢，我都要。尽你所能地详细，麻烦了。”

    “呃……”陌商面露难色，但一碰武人温和的目光便只敢硬着头皮点点脑袋，“尽量，尽量。大主顾啊，您要找他做什么？是惹到您了？”

    武人盯着陌商，慢慢扬起嘴角露出个笑，脸上的疤痕随之扭动，发出无声的警告。

    陌商闭了嘴。

    “要多久呢？”武人和颜悦色问。

    陌商盘算几秒钟，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主顾，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您也知道，这样的无名妖怪十三州遍地都是，没谁记得住，就算是我也不好查的。”

    “早点吧。”武人讨价还价，“明天晚上黑雨要在集市见我，是你给我传的话，不记得了？”

    陌商张了张嘴，他确实忘记了，不由得尴尬咳嗽：“咳，理解一下嘛大主顾，我们妖怪确实不记事儿……唉，但我真早不了，要不这样，明天晚上您结束，我给您送过去，保证不耽误您时间。”

    武人垂眸盯着面前的那杯热水，没点头也没拒绝。

    “明天下午四点，无论你搜罗到多少信息都先交给我。”他最后一锤定音道，“剩下的我明天晚上再找你拿。若是没时间，你放酒馆这里也可以，可以吗？”

    “可以可以，没问题的。”陌商松了一口气。

    还好武人没有发难，这位主顾看着好说话，但手段从来都不似面上那般温和，领教过的人大多没胆子再惹他第二次。

    “您呐，真是大度。”他千恩万谢地点头，眉开眼笑地拍起马屁，“不像那些斤斤计较的大人物，一言不合就架刀舞枪，给他们做活儿真是倒八辈子血霉。难怪黑雨大人都看重您，明儿还亲自见您呐！这可是一飞冲天的好机会，指不定惹多少人眼红！”

    武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对陌商的马屁只笑了一笑。

    成虫成龙各自有命，把希望寄予别人身上的才是傻子。

    更别提地下异能鱼龙混杂，每个人、每只妖，肚子里能装八百个心眼子，人人自危，各种各样的关系脆弱不堪。在这圈子里，最稳固的东西是利益，最安全的关系是交易，黑雨若真的看重他什么，他自然也得付出点什么。

    所谓“一飞冲天”根本不是什么一劳永逸的路子，那只是个不知后路如何的开始而已。

    毕竟像灵羊这样不知不觉莫名其妙死亡的，又不是少数。

    陌商还在滔滔不绝，武人正要打断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怎么从老鼠口中听见老大的名字，也不考虑自己配不配。”

    陌商的声音卡了两下，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说自己，但还是本着谨慎的性子捂住嘴打量四周。武人倒是确定，他把热水杯子放下，不紧不慢地瞥过眼去。

    擂台上的斗殴一拳KO分出了胜负，赌徒们的哀嚎和叫好声瞬间炸开了锅。在嘈杂的歇斯底里中，隔壁桌的男人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一双刻薄的眼射来目光，半张脸藏在晦暗不明的灯影中。

    不善。武人做出断定。

    这男人斯斯文文的模样，戴着金框眼镜，一身与酒馆非常不搭调的白色西装。陌商身为情报贩子，一眼就认出来，慌里慌张地小声对武人说道：“主顾，主顾！糟了，这位是黑雨集团二把手的副手，我刚刚提黑雨大人，他肯定不高兴了……”

    “张齐磊。”武人收回目光，“他的名字。”

    陌商愣了愣。

    虽然武人认识对方并不奇怪，但是张齐磊主动搭话挑衅，还有武人的冷淡反应，实在是不难看出……

    “您不会，和这位有矛盾吧？”陌商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