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台摄像机和话筒正对着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的透明塑料杯中盛了一些透明的水。而他，此刻正举起水杯靠近镜头，向众人介绍这杯所谓的可饮用净化水。

    长枪短炮的夹击中，有个短发女人抱着双臂满不在乎地看着男人的表演，甚至打了个声音不小的哈欠。

    她叫何韵，是一名资格老却心不老的民生记者。

    在新闻媒体浸淫了五、六年，何韵的确不该做出这样没礼貌的事情来。但若换一个人来说，早上好好地到了单位准备写专访的时候，却因为同事家中出了急事，临时被派来做其他的活计都会有些不高兴吧？

    况且，何韵一直对企业过分夸大其词的宣传并没有什么好感，奈何城市发展需要的原因，他们作为新闻媒体也不得不对此进行报道。

    何韵的脑袋有些混沌，一直想着过两天就要交的企业家专访。

    直到，中年男人将水杯递到了她面前。

    何韵有一瞬间的怔愣。

    周围同行的长炮□□已经从男人面前转移到她脸上，何韵的脑子都没反应过来，手却不争气地接过了那个水杯。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夸张。随之，他粗哑的声音在何韵耳边响起：“那现在，就让我们这位美女记者尝一下净化水！对各位记者的报道也会更加有说服力！”

    男人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何韵看了眼水杯，肉眼并察觉不出有什么异物。她又凑近杯口闻了一下，这一闻她倒笑了。何韵在雍城新闻中心的绰号是“狗鼻子”，就是因为她能闻到各种各样细微的气味。

    只一下，她就知道这杯子里倒的应该是市面上常见又知名的矿泉水了。

    “谢了，刚好渴了。”何韵爽快地仰脖喝掉，顺便忽略了身旁摄像大哥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怪味？”

    身边一下子充斥着各种询问。更搞笑的是，还有人在大声喊：“救护车准备好没有啊，章总？别给我们美女同行喝倒了！”

    何韵清了清嗓子，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都等着她开口。

    “我可以跟各位同行保证，这就是一杯普通白开水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味道。”顿了顿，何韵脸上浮起温婉的笑容说道，“但我们都并未亲眼见到章总从净化水的排水管道中，舀出这杯水。不如，就请章总为我们重新演示一遍吧。”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怎么知道这个女记者还有这一茬？！纯净水本来也就只准备了一杯，这简直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谁都知道，化工区的污水不能喝。万一得个什么坏病，他之前的补品都白吃了。

    然而，当章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何韵已经走到排水管旁边，重新舀起一杯水，笑着递到了他面前。

    同一个杯子，水也应该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分别，但章总接住水杯的手抑制不住地有点颤抖了。当他把水杯放在唇边的时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聪明，何韵心里想，装晕比喝下一杯未知的水要划算多了。

    这一次的采访最后跟闹剧一样，草草收场。穿着厂服的工作人员来到各个媒体前面，挨个地送上企业宣传册。

    何韵翻开宣传册就看到一个红包直挺挺地夹在册子里，伸手一捏，不薄不厚。她嗤笑一声，把红包放到了口袋里，顺手打开手机在公益平台捐了800块钱，就招呼摄像收工走人了。

    比何韵更快抵达单位的是这家企业所在的、整个化工区负责人的电话。于是她一进办公室的门，就被招呼到了新闻部主任的小单间里，接受教育批评。

    “出风头！”

    “无理取闹！”

    “做好你记者的本职工作就好了！”

    紧紧闭着门的主任办公室依然传出，让大家震耳欲聋的怒吼声。过于聪慧而导致绝顶的新闻部主任李沫外号“李莫愁”，正是从李沫丑这样一句戏言衍生而来的。

    此刻，李沫正唾沫横飞，似乎想要借此把何韵淹死。

    “我就知道派你去总会出点事情！”李沫又挠了挠本就不富裕的头顶，“现在，你给他们老总打个电话，说你会好好写这个稿子，澄清事实。”

    “自己都不相信净化水，还怎么让人信服。只能说这个章总心理素质着实差了点。”何韵气不过，顶了几句，“再说，记者的本职不就是告诉大众真相么。”

    李沫使出了杀手锏：“不打电话的话，这个月扣你奖金。”

    何韵铩羽而归。

    在电脑上敲下第一行字的时候，她整个人开始暴躁起来。看到李沫龙飞凤舞写好，硬要塞给她的一串座机号码，又看了一眼手机银行上面的数字，何韵认命地拿出了手机。

    电话铃刚响起的时候，余念琛还被梦魇死死地压制着。

    面前的雾浓稠得化不开，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余念琛还是意识到这是自己回到了九岁那年，和父母还有哥哥一起到乡下老家祭祖的时候。

    他有模有样地努力学习着哥哥的样子，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听他各种差使，当他的小跟班，却依然得不到父母的夸奖。

    一堵厚厚的却又无形的墙横亘在余念琛和家人面前。

    深深的无力感泛起，余念琛心口悸动，想要强行醒来。而梦境，却像是窥探了他的心思，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机械又冰冷的铃声契而不懈地响了很久，余念琛终于睁开紧闭的双眼，醒了。

    “喂？”

    当电话那头传来嘶哑又低沉的男声时，何韵的心跳都加速了许多。她努力脑补出对面胡子拉渣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形象，才能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

    “你好，我是雍城新闻中心记者，何韵。”

    “嗯。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何韵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一定会圆满完成这次的宣传任务。

    余念琛心不在焉地听着，今天本来就是刚好出了一次警，感觉身上都是灰尘和汗水不舒服，所以到自家兄长的办公室来洗个澡。没想到因为早上太早起来，他直接就累得睡过去了。

    至于何韵，余念琛把她当作了想要借机攀上高枝的小麻雀，一点没有打算把她的话转述的意思。

    毕竟……

    余念琛的目光看向桌子上的杂志，上面优秀青年企业家余锦明的重磅黑色粗体字显得有些刺目。

    电话那头，何韵听到对面久久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也屏住了呼吸，耐心等待着。

    “啪——嘟嘟嘟……”

    只过了一秒，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

    何韵被这突如其来的挂断弄得瞠目结舌，刚想要回拨过去，又被风风火火冲出办公室的李沫给喊住了。

    “李主任，我可是按照您说的在和企业联系呢。”何韵心情不好，李沫首当其冲。

    “别打了。现在马上去中南北路，那边出了大事！”

    何韵一边问，一边往采访包里面装设备：“有人跳楼？”

    中南北路位于雍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至今仍有不少设计陈旧的高楼林立，何韵往这方面去想也是难免。

    李沫平息了一下呼吸：“是抢劫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