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

    李炤炤未回答他,却反问道:“掩冬呢?”

    表面上掩冬与银桂轮流值夜,实际上一个守观门,一个守内殿。

    这是习惯,难以改变。

    “哦……那个凶巴巴的女冠呀,她好像没看见我,我就直接进来了,想不到这还有尊门神拦我。”姜平州思索,想起掩冬不仅视而不见,好像还隐隐翻了个白眼。

    李炤炤点点头,对银桂道:“银桂,往后这位郎君来,便不用拦了。”也拦不住。

    又道:“今夜有劳你,我要出门一趟,你看好观,秋观还有小稻,有劳了。”

    几日下来,银桂早已熟悉她客气的说话方式,但女冠客气,他却不敢不恭,于是拱手道:“唯。”

    然后目送少年扯着女冠灰色的袖袍跌跌撞撞离去。

    他捂着胸口想,这真是名精力充沛的少年,和那日在西市看见的慵懒,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点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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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平州一路扯着李炤炤狂奔到观门口,他一路上大步大步疾跑,李炤炤不及他腿长,却也不认输,虽受不住这么急奔,但也还是跟紧了他的脚步,此刻已是气喘吁吁。

    她略有恶意的想,真应该一箭射|死这个该死的家伙。

    掩冬闻声回首,看着李炤炤弯腰呼气,面上微微潮红,顿感亲切,入观几年来,可从未见她这般活力有生气。

    “小道长!你太弱啦!”少年见此则扶着窄腰,指着她哈哈大笑。

    “……”须臾,李炤炤已平下喘息,学着他的样子睨了他一眼,道:“咱们怎么去?”

    姜平州引着她和掩冬往门外走去,指着门外栓着的三匹马,道:“时候尚早,租赁不到马车,某才立府,更没有去车市购置,道长若不善骑术,便只能委屈道长与某同乘一骑。”

    说完他腼腆一笑,“说起来某还未与……”

    李炤炤抬手,“多谢你,平州,这刚好。”

    灰袍女冠径直上马,行云流水十分熟稔,另一名青衣女冠也如此。

    姜平州挠头,满是困惑地翻身上了他的枣红大马,嘴里喃喃道:“就说你们是假道士,道士会的一点不会,道士不会的全都会!”

    谁知少女听到了他的困惑,木然回答道:“非是如此……我们道士善骑射也不是奇事。”

    言罢握紧缰绳,与掩冬先他一步驾马下山。

    少年见状忙夹紧马腹跟了上去,喊着:“怎能舞弊!某一定赢过你们!等着!”

    灰袍女冠却回首,茫然道:“并无人同你比,只是你时间紧张,为你考虑,平州。”

    少年狠抖缰绳,弯唇扬声笑道:“那便,多谢小道长了!”

    一阵嘶鸣声响彻竹林,清脆的马蹄声有序往山下传去,山下以北,便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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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康平楼已是卯时,姜平州跟着伙计领着二道人上了订好的沿街厢房。

    待李炤炤安然入座,他才拱手道:“某先行告辞,或到申时再来寻你,若有需要,就喊人,门外有人随时侍候。”

    李炤炤颔首,待姜平州走后不久才寻伙计要了笔墨纸砚,以及一台木琴。

    掩冬见她要了木琴,豁然开朗,“无上恩,您要弹汉宫秋月?”

    “汉宫秋月太过怅然,不如寒鸦戏水,我望她日日悠闲自得。”李炤炤摇首,双眸微垂。

    “伙计,不必拿琴,”掩冬叫住还未出门的伙计,又道:“待九娘归家去拿祖父的琴,祖父的琴是名家配置,这样的琴才配得无上恩为大娘送嫁的赤忱之心,再拿把琵琶,九娘想与无上恩同奏,也全九娘的一片心。”

    话说到最后,竟有些黯然。

    待李炤炤颔首后,她才挥去心中苦闷,快速离了平康楼。

    而今,厢房内就只剩李炤炤一人端坐在桌案后,研墨,提笔,将琴谱默了几遍,确定无碍后,才放心下来,在原位阖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马蹄踢踏声,待马蹄声静后。

    旁边厢房又传来悉悉梭梭的声音。

    李炤炤向来眠浅,听到隔壁的声音便睁开双眸,起身向望台走去。

    望台宽大,非常适宜看向楼下,她半倚坐在美人靠上,双肘抵在靠台上,细长脖颈伸直向楼下俯瞰。

    今日沿街冷清,庆阳公主出降,街边早已清了场,高昂的大树也有些光秃秃的,才至晚春,大树上就少了这么多枝桠倒令她暗暗称奇。

    “女郎是好奇这些树怎么秃了吗?”隔壁望台传来一老者浑厚的声音,他见少女仰着头对着树干疑虑的模样,暗觉有些孩子气。

    李炤炤扭首看他,这才看见是一名丰神朗朗,眼中颇有刚毅之色的老者,他身后还跟着名高胖男子,随身侍奉着。

    老者也看清楚了这是位面上稚气未脱的女冠,只是神色木然,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漠然平淡。

    被少女这么默然看着,他不禁有些尴尬,于是自顾自握拳咳声,开口道:“庆阳公主出降,工匠早已将仪仗队会路过的沿街树干都修过了。原来这楼还要再靠近街边一些,官府也命工匠将两岸沿街的屋宅皆拆一面墙,往里推近好些。”

    少女颔首,木然道:“多谢老丈告知。”

    尔后接着垂首看着空旷的街道,还有些许行人挑担摆放在靠近周遭店铺的门口,尽量不往街心凑。

    忽而,她看见挑担货郎在一个孩子面前放下扁担,打开扁担上草绳挂着的木篓,内里传来香甜的味道,她直直看着那货郎将一串新鲜蘸满糖霜的红艳果子递给那个孩子。

    她顿觉熟悉,这种果子很像上次姜平州给小稻的那种,不知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小稻吃完一颗意犹未尽,其余的本来打算攒着慢慢吃,后来还是坏了……

    秋观是这么说的,她年幼时耶娘兄长也常携她上街,那时还有灯会,她的耶娘也会给她买这种果子吃,她的兄长还给她做花灯。

    然后,李炤炤就没有那么好奇了,耶娘给的东西才不好吃,有一股灰尘自带的霉味,想来这种果子闻着香甜,吃起来一定也不好吃。

    ’砰砰‘

    有人敲响房门,李炤炤回首去看,见伙计将白瓷盘摆放在绣桌上,他向她拱手,“女郎,这是柳厢客人所赠。”

    他右手手掌摊开引导着女冠是隔壁厢房所赠。

    李炤炤颔首,待伙计走后才下了望台,往绣桌走去,原来是那红艳艳,闻着香甜的果子,静静的躺在白瓷盘内。

    她忍耐着不去看,手指却忍不住颤着去捻了一颗,迅速将它递进嘴里。

    薄薄的糖霜,咬一口脆生生,甜腻腻的,内里酸甜的果子却很好的综合了这股甜味,让它不那么甜也不那么酸。

    原来是这个味道……原来秋观的耶娘给她的东西并不会难吃。

    她再次挪步到望台,对着对面老者行礼道谢:“多谢老丈。”

    老者抚须轻笑,方才他见女冠一直盯着那糖葫芦摊子目光闪烁,于是心生爱怜,随即命令仆高邑去买上来。

    这女冠与庆阳差不多年纪,却瘦弱许多,形容呆滞,若仔细看,倒是有种熟悉的美貌,不知像谁,但更像一尊按照他人喜好雕好的木像。

    不多时,女冠的房门再次被敲响。

    再次看向望台,那名女冠的身影已然不在。

    过没一会儿,望台桌案上便摆放了一张制作精妙的木琴,美人靠上还倚着一把琵琶。

    灰袍女冠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张画满墨色符号的纸,坐在桌案前,脊背端直,倒是风姿卓绝,随侍的青衣女冠也垂首看着她那张纸。

    老者好奇问道:“女郎要奏什么曲?”

    “寒鸦戏水。”女冠未抬首,依旧专心看着她那张琴谱。

    仆高邑顿觉无礼,正要开口喝声,老者抬手制止,又问道:“鲜少听人奏此曲,听闻琴谱在岭南流传,于长安少有人知。”

    “贫道一时兴起,老丈勿怪。”她像是确认哪个符号有错,青衣女冠为她端来纸笔,重新改正。

    “可惜了,今日庆阳公主出降仪仗路过,女郎的琴音怕是会被沿途仪仗奏乐盖过。”老者抚须,语气颇为遗憾。

    “无妨,她知我来便心安,这是贫道与她说好的。”女冠面色严肃,又道:“言必行,行必果。”

    老者与高胖男子相视一笑,竟还是个固执的,愈加好奇,“你说的这人是?郑五郎?”

    青衣女冠闻言却怒极,喝道:“我们无……道长是……”

    “掩冬,不可无礼,”灰袍女冠制止了青衣女冠的喝声,抬首扭头看向老者他们,“非是如此,贫道是与旁人说好。”

    当时谢卿为他能沿途目送庆阳仪仗特订了康平楼柳厢,原以为快马加鞭至此会稍待一会儿,想不到遇见个极有意思的女冠,倒不负此行。

    “原来是吴道长。”老者反而笑着向她拱手致歉,“是老朽唐突了。”

    “不知者不怪……”女冠默然片刻,淡声解释道:“不姓吴,姓李。”

    李是国姓,老者再次与高胖男子对视,只是这次无笑,面上倒有些猜测之意。

    “敢问道长法号是?”仆高邑作揖相问。

    “我们道长法号不便告知。”掩冬作答。

    如此,便无话可说,二座皆静默。

    不多时,礼乐响奏声自街口传来,沿途烟火炮竹,好不热烈。

    金甲小将披着花色罩袍英姿焕发跨在枣红大马上,艳丽姿色光彩夺目,他抬首望向康平楼望台咧嘴一笑,又见隔壁望台微笑的老者与高胖男子,忙敛了笑意,撇去心中惊讶。

    他严肃地领在仪仗队前,护卫着后方赤金色八驾厌翟车,那车稚鸟羽毛装点,珠宝镶嵌,气势磅礴。

    忽而一阵悠扬轻快的乐声响起,仪仗队鼓乐喧天,隐约夹杂着这阵轻快琴声。

    厌翟内端坐女子略略耳闻,玉指掀开帷帐,羽扇微微却开,刚好露出一个缝隙。

    她在这缝隙内看见康平楼望台上二道人,古琴琵琶音色相和,奏出轻快的音乐,似在送她出嫁,祝她往后悠闲自在。

    抚琴的灰袍女冠低头垂眸,李端端能感觉到这股视线指向她,淡然而宁静。

    她也抬首看向灰袍女冠,眼眶中溢满酸涩的泪,在心中默念……

    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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