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

    夜幕低垂,天若悬镜。

    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宫娥们鱼贯向未央宫走来,为台阶过道上,隔一丈便立一柱的石蟠龙嘴里点上盏盏星灯,登时月明如昼,银辉遍地。

    李炤炤揉了揉酸胀的眼,又放下执笔良久的手,手腕甩了甩,抬眼看向离自己几步远、正在认真抄录的姜平州。

    她知道姜灿因她二人婚事入长安,却不知为何姜灿拜见她时眼中复杂情绪因何而来?

    说起来若易已经许久未曾给姜平州来信了。

    若是来信,以姜平州那藏不住事的性子,一定会第一时间与她分享……毕竟自认识起,姜平州就对她展现出莫名其妙的信任。

    有道视线向他投来,姜平州脊背发寒,回首就看见李炤炤在看他,夜色昏暗,两侧宫娥执着灯只能映亮李炤炤侧脸,他看不清她面上表情。

    大概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冽木然。

    他笑了笑,毫不含蓄得向李炤炤开口:“道长姐姐不要因观赏貌美的我而误了抄录,我抄完了可不等你。”

    李炤炤:“……”

    两侧执灯宫娥与随侍研墨铺纸的宦娥们却掩袖无声笑着,身在长生殿侍奉,他们或许会惧怕陈贵妃喜怒无常,却不会害怕因笑两声而被姜平州或李炤炤责罚。

    一位只是少年心性,入住长生殿起就不曾将他们当作奴仆践踏。

    另一位虽不熟悉,但也是个宽宏大量的,就与庆阳公主一般,甚至还十分客气。

    瞧着这样说起来还有些温馨的场景,姜灿却笑不出声,反而紧紧蹙着眉头,眼角的细纹仿佛能搐死几只路过的无辜飞虫。

    这一幕心酸又难堪。

    他与南胧寄予厚望的儿子在长安如履薄冰长大,还要心甘情愿接下这门婚事。

    方才圣人的话他也牢牢记在心中,一字一句每一句话。

    可圣人的二娘喜欢,就要什么都给予她吗?

    据他所知,这位公主可从未感受过父母慈爱,自姜平州入长安后,她就被赶去渭南县的紫竹山林修道了。

    如今说是她元玄公主喜欢,所以拒绝他的请求,拒绝收回成命,未免太讽刺了些。

    姜平州似乎看见父亲从未央殿走出,兴奋得向他招了招手,一张一合的嘴不知在说些什么。

    姜灿换了副喜悦神情就下台阶向他们走去。

    停滞在姜平州身旁,他宽大手掌往少年的后脑勺拍了拍,昏暗的夜里看不清他神色,只知他言语淡然,无喜无怒:“好好受罚,阿耶等你回府。”

    又向李炤炤一揖:“公主殿下,臣先行告退。”

    只是垂首时不甚在宫娥执灯光亮下瞥到她的字,他眼角再次狠狠一抽

    “姜国公,且慢。”

    少女背对着姜灿,不紧不慢得吐出几个字,言语冷冽中充实着压迫感,饶是他久经沙场,也直觉她不容小觑。

    毕竟,这可是位,连谢二郎这样少年英才的人物都要对她密信相传的公主。

    虽然她字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用他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写的字能成精成怪。

    于是,姜灿回身再次向她一揖:“殿下有何吩咐?”

    夜里不知何时起了微风,一阵又一阵,将少女宽大道袍吹得飘飘亦仙,研磨的宫娥见势连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跪了良久,腿脚早已酸麻,可她在宫娥扶持下还是站得笔直。

    姜灿这才看仔细,这位公主瘦弱却高挑,灰色道袍挂在她身上,犹如一只旗帜挂在坚韧的竹竿上,好似将她扬起一挥就能号令千军万马。

    少女同样打量着这位英武的节度使,被朔方的满天黄沙浸透多年,也未能吹弯他的脊背,这位,就是姜平州最向往的父亲。

    即使姜平州从未说过。

    可她突然唤住他,并非为了探讨他儿子如何,而是:“姜国公从朔方来,一路上可还平安?”

    姜灿挑眉,那神情与姜平州无二,甚至更盛,似乎能看出他年轻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才能生出姜平州这样恣意潇洒的少年。

    “自是平安,多谢殿下关心。”他向李炤炤行叉手礼。

    “往后便是一家人,姜国公何必如此客气?”李炤炤扶起他,言语并无不敬,却也不曾被他气势压倒。

    姜灿答非所问,她仍不放弃,昂起头欲与高她一个头的姜灿平视,用柔和的语气接着问道:“姜国公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那臣就不知殿下问的是什么了。”姜灿淡然回应,似乎真不知她在问什么一般。

    在他面上捕捉不到别的情绪,甚至连刚见她时那样复杂的表情都不曾见到,如此,李炤炤遂放弃再问,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一个肯定回答。

    少女不再言语,姜灿便再次作揖:“若无他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迟迟等不来李炤炤答应,姜灿只能先行阔步离开了未央宫。

    “你同我阿耶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姜平州在二人身后看了场无硝烟的战争,依旧弄不明白他们再说什么,只能自己问出口。

    “我一直在想那些莫名多出来的乞丐,他们面黄肌瘦,说明饿了很久,而你又说他们口音熟悉,我料想是否朔方有事,否则你阿耶不会轻易入都。”李炤炤顿了顿,“即使你的婚事也不能。”

    “可你不曾问朔方,只问我阿耶路途……”姜平州仔细想着那些乞丐的口音,似乎想到什么,打断自己的话,接着道:“那你可猜错了,我阿耶还真是为着我婚事入都的。”

    “此话怎讲?”李炤炤扶着宫娥跪下,又从宫娥手中接过笔,正准备蘸墨续写就抬头问宫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黛青。”黛青向她福了一礼,“与奴婢一同服侍二娘的叫雀梅。”

    眼眸微亮,行事贴心又沉稳。

    李炤炤暗自点头,看来是与兕子身边的蔚青蔚蓝一同入宫侍奉的,所以她会与另一名叫雀梅的宫娥一起拨来,到李炤炤的小院落服侍。

    陈贵妃掌理后宫多年,看来也不是只贪图享受,起码这个字辈的宫娥是拨给谁的,还是分得清楚。

    “你听我说,”姜平州终于想起来了,他语气凝重:“这事跟朔方关系不大,但从朔方来会途径许多州府,这个口音似乎与我曾经路经的孟州十分相似。”

    “嗯?”李炤炤抬眸,对他说的‘似乎’存疑。

    姜平州一改沉重,轻松道:“当然,我是很多年没出过长安了,当时也只是路过孟州时听过,所以有些印象。”

    又歪头,眉梢轻挑,语调拉长而慢:“你想知道的话,我回去问我阿耶好了,反正他在长安有的是时间,不过你得先跟我道歉。”

    “为何道歉?”李炤炤不解。

    “你跟我阿耶打哑谜,不事先告知我,而且刚刚还不认真听我说。”姜平州叙述,忽而语气拉高,转为控诉。

    原来是指她问姜国公话,还有问黛青名字,真是小孩心性。

    李炤炤‘扑哧’就笑出声,在姜平州面色不虞下,清了清嗓,咳声认真,郑重道:“好吧平州,我道歉。”

    “嗯。”姜平州心满意足转头回去接着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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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我所料,姜十二郎并非表面的纨绔不堪,这个人要好好查查。”男子摩挲着轮椅扶手,漫不经心将张黑布捻在手中把玩。

    “世子何出此言?”崔青阳拘身,诚心问道。

    “你将这块布呈交给你祖父,这可是你在崔公面前立功的好机会。”李鹫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将那块布递交给崔青阳。

    这块布方才似归鸟一般飞回,意示着他的主人已经身殒。

    崔青阳摸不着头脑,但李鹫的意思就是要他退下了。

    他帮李鹫办事,李鹫自然会给些甜头,否则他为何一直跟随,所以他对李鹫的话并不存疑。

    这块黑布的主人方才才去刺杀李炤炤,他们一定急需线索,若让崔公呈递给李炤炤,若真让他们查到是李鹫所为,那岂非提前暴露?

    这就是让崔青阳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他既然给他,又让他呈交给崔公,那就是有大用。

    不必再问,崔青阳拱手就告退出了玉娘的花楼。

    阁楼登时只剩李鹫与玉娘。

    李鹫抬手招了招,那方才坐在抚琴位上的玉娘就缓步走过来,在他膝前跪坐下,半个身子软倒在他无知觉的膝头,搂着他的腿,无声陪伴着。

    他一下一下,揪着玉娘的青丝,不知是抚摸还是把玩,言语里并无暧昧:“童司监绝不是死在李炤炤手里,我派人查验过他的尸体,是剑伤,据我所知,李炤炤并无佩剑,倒是姜平州……今日验证,果然是姜平州所杀。”

    玉娘俯在他膝头,一言不发,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听他一声叹息道:“玉娘,我阿娘在为我议亲了。”

    李鹫今年二十,换别家儿郎到了这个年岁,早已孩儿满地跑,而李鹫因身体赢弱,双腿不便,至今孑然一身。

    如今他能议亲,算是好事,玉娘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对他像对旁的恩客一般婉转娇笑道:“那玉娘就恭贺世子了。”

    却听李鹫一声嗤笑:“你猜是哪家女郎?”

    长安之中,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女郎寥寥,若是旁的地方氏族女子,那玉娘更猜不到,于是她昂着头对上他的视线,不甚明白得摇了摇。

    李鹫瞧着她娇憨模样,抬手轻抚她发丝:“是贺家六郎那支的。”

    玉娘顿时明白,就是那位在姜国公府宴上与李炤炤比诗的那位,贺小女郎。

    只是她不解,贺小女郎作为陈国公府的外甥女,一向以美貌才气过人,不负陈国公一门血脉自居。

    两家之中也唯有她堪堪得了陈贵妃一半美貌,其余的女郎不过轻姿秀雅,按理说要嫁,也该将利益最大化,为何偏偏选中李鹫?

    “这你就不知道了,陈家虽靠女人得权,可眼里未必多瞧得上女人,你看看陈贵妃再看看贺小女郎,就知道他们家都对女郎是个什么教养了。”李鹫对她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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