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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虽然大晋已经和突厥停战言和,北地郡的互市也开了一些时日,可几代人积压的偏见与怨念不可能瞬间消散。

    突厥公主兰吉和小王子阿图萨目前被安置于燕京东北处一个小而精致的院落,附近便是几家豪门贵胄的居所,路上来来往往的皆是有头有脸之人——可偏偏只有他们这一处冷冷清清,连屋檐上歇脚的鸟儿雀儿都比别人家少几只。

    林知霜被秋玉扶着下了马车,刚抬头看了看高门之上被她们动静惊飞的燕雀,兰吉便已经接了下人的通报,步履匆匆地赶到门口迎接。

    此番前来,纯粹是林知霜想碰碰运气。她虽没有从萧安庭的藏书里找到什么保养利器刀具的秘籍,但却无意翻出他先前得来的突厥战利品。那是一把裹在羊皮里的锋利匕首,刀锋极为锐利,却小巧得惊人。也正因为此,整个刀具乃是一体打造,在铁质的刀柄处缠了几层鞣制过的羊皮用于护手,而并非将刀片嵌入木质的刀柄。

    这给了林知霜不少启发——她想降低木头船模型的成本,便需要可供反复使用的小尺寸刻刀和凿子。之前买来的小头刻刀和小头凿子都是笨重的木头手柄,用着不顺手不说,一旦刻刀和凿子变钝,这大大的木头手柄还妨碍对铁质部分的二次打磨。如果能像这把匕首一样,直接打造一体的铁刀柄,再用羊皮缠上几层做护手,又轻巧,又方便后续打磨再次使用,岂不是大大降低了成本?

    不过,林知霜也看得出来,那层裹在刀柄上的羊皮既柔软服帖,又韧性十足,其鞣制工艺绝对是突厥人自己的秘方。所以,她才来拜访兰吉,想着能不能通过她买到这种加工过的羊皮。

    兰吉依然是突厥年轻姑娘的打扮,一头黑发编成数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垂在肩头,辫子上还缀着不少宝石饰物。听林知霜道出来意,又拿出那把突厥匕首,她仔细端详片刻,才笑着说道:“萧夫人,这种料子,我手上还有一些用剩的碎皮,虽不多,但是用来缠一两把刀也是够的,你若是不嫌弃,全拿去就是。若是不够,那我再差人回去,让我阿爸再寄几张新的皮来,保你这把匕首用上几十年也不会缺护手的皮料子。”

    林知霜自是感谢,只是,几张皮可不够那些刻刀和凿子分的,能有个稳定的羊皮来源才好,总不能每次都上门腆着脸让人家写信回去求自家阿爸。

    见她话语迟疑,兰吉也看出几分蹊跷。可那羊皮的鞣制工艺的确是突厥人特有的制作秘方,做出来的羊皮也是专供他们突厥王族专用的精品——林知霜手里那匕首,估计也是萧安庭曾经从哪个没用的突厥将领手里缴获回来的。这种羊皮,她偶尔拿个几张送人,当个人情往来还行,真拿出来卖是决计不可能的。

    只是林知霜的身份不比常人,又是大晋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又是镇北都护府大都尉的夫人,若是能帮她,总不会是件坏事。以先前和她相处的经历看,林知霜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可人家这都找上门来了,这大晋娇生惯养的名门小姐总会有点脾气,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她,那才是大大地不妙。兰吉低下头喝了口茶水掩饰自己的心迹,又想了想,这才借故支开下人开口道:

    “萧夫人,不瞒你说,这鞣制羊皮的工艺乃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法,制作出来的羊皮用来做刀剑的护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们突厥王帐内外的王族都是用的这种羊皮,耐用持久,几年都不需要更换的。一张羊皮足够你这把匕首用好久,若是想多拿些留着把玩,我回去和我阿爸要就是,只不过得请萧夫人帮我做个见证,毕竟是专用于刀具的皮料,我又是个人在燕京做质的突厥公主,突然写信回家要这好些皮料,可不能让人怀疑有不轨之心。大晋和突厥之间的和平来之不易,萧夫人肯定能明白这其中道理。”

    林知霜冰雪聪明,见兰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饱含弦外之音,明白她不愿意贸然暴露自家秘方,但又怕得罪自己,这才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怕别人误会她私自制造兵器,从而试图婉拒自己。林知霜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感慨他国质子在燕京真乃拘谨小心、步步为营。

    她想了想:兰吉也是女子,她以前可是个跟着兄长上战场、和突厥士兵在军营里同吃同住的狠角色,后来又带着突厥使团来燕京和谈、救回被大晋俘虏的兄长图巴托。这样的巾帼公主,应该也会理解她想雇佣寒门女子、以免她们落入风尘的心意吧?

    原本不愿和外人多谈的事情干脆和盘托出,林知霜介绍完她那个让女子制作木头模型玩具以养家糊口的想法,又真诚地表示理解兰吉的顾虑——自家的秘制羊皮不愿意拿到市场上流通乃是人之常情。兰吉若是不愿意,她林知霜绝对不勉强,再考虑别的办法便是,今日她也只是来碰碰运气;兰吉若是愿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那木头船模型卖得好,赚来的利润也有她应得的一份辛苦钱。

    林知霜说得真诚,把自己和姜屏媛这阵子筹办制作的事情一一道来,兰吉大吃一惊:“西市那家供孩子读书的书店是你开的?”

    突厥小王子阿图萨也喜欢读各种书,燕京的志怪神话和市井话本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消遣了,所以他常叫人去购买各类书籍,连带着兰吉也开始感兴趣。一来二去他们姐弟俩都知道西市有一家行商风格迥异的书店。

    如今得知这家明显是在变相救济穷人孩子的书店是眼前这位弱柳扶风的千金大小姐开办的,兰吉深感人不可貌相。

    实话实说,兰吉先前压根瞧不上燕京的贵小姐和贵公子们,其中也包括林知霜——会投胎也算真本事?一株缠在参天大树上的菟丝子,离了大树的供养,能活多久?之前在长岭郡山匪城寨的时候,林知霜吃饭还挑食:抓来的野兔子嫌腥,不吃;摘来的野果嫌酸,不吃;就连蒸出来的馒头,吃之前还要撕掉硬硬的外皮。那时候兰吉想着突厥同胞在漠北荒原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着,看着眼前甚是挑剔的林知霜,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这样的人,眼高于顶不食人间烟火,九重天仙女落地都没她金贵,居然还会操心寒门女子落入风尘和穷孩子没书读?

    “你… …”兰吉一时词穷。萧安庭和褚光熙打的那一架在她眼前浮现——那时候她觉得两个男人为林知霜大打出手有一大半原因是出于面子,现在觉得这姑娘自己确实也值得男人为她争风吃醋。

    压下心中的诧异,兰吉定了定心神,此时再看眼前的林知霜,真切地多了不少好感,那总是竖立起来的戒备心防,也慢慢卸了下来。

    “萧夫人能不能细说那木头船模型的事情?如果真能够帮到那些贫家女子,哪怕我并非大晋人,身为女子,我也想出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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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郡,镇北都护府府邸。

    冬日天黑得早,当地人家才用过晚膳,外头的天就已经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惨白的月光凉飕飕地洒下来。

    不过月光凄惨人心不惨,这阵子主持互市虽然忙,但大多是些鸡飞狗跳的小摩擦:什么这家短了秤,那家压了价,就连突厥人和大晋人语言不顺引发的纠纷都你来我往唾沫横飞地吵了好几次。

    虽然涉及银钱的事情吵起来能把人折腾得脑瓜仁疼,但终究不是先前刀光见血你死我活的厮杀。今天带出去多少个兄弟巡街整顿互市秩序,下午就能一人不少地带回来,都不用数人头了。

    忙过一阵子,今日谢挽风、靳宏业、与萧安庭三人难得都有空暇,拿了壶不算浓郁的陈酒,在月下边对弈边闲聊。

    谢挽风棋艺高超,和萧安庭势均力敌,二人常常杀得不分伯仲。而靳宏业从来都是坐在一边看他们二人下棋的那一个,在一边忙着煮酒的炉子,一边时不时对棋局插上几句话。

    上一次这番空闲,应该还是去年年末预备回燕京前,几人也曾这样坐下来把酒言欢。只不过那时候三个人里只有谢挽风一人成了家,带着两个光棍瞎侃;如今不过时隔一年,三个人居然都有家室了。

    只不过,谢挽风的妻小都是北地郡本地人,而靳宏业的新娘这次也跟着他来了北地郡,三个人里只有萧安庭一人是独守空房。

    靳宏业总是那个嘴上不把门的主,说着说着就要拿萧安庭开涮:“你说咱们陛下也是,我们来之前这互市搭得就差不多了,让我们都尉来也就是管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叫个县令来管都绰绰有余,还害得都尉和自家夫人两地分居,唉,咱们都尉心里苦啊!”

    萧安庭乜了他一眼,只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谢挽风也笑:“宏业,你就嘴欠吧,也就是你那老婆好说话,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才傻不拉几地跟了你。”

    靳宏业不甘示弱地回怼:“怎么就傻不拉几了,老子哪怕就是根北地郡土生土长的杂草,哎你猜怎么着,就是有漂漂亮亮的姑娘喜欢,我媳妇儿她就是看上我了!”

    “行行行,看上得好,看上得妙。”谢挽风扯着嘴角说几句,看着眼前的棋局,又看了看凝眉思索的萧安庭,笑着问道:“不过我也想问,陛下不会真有什么别的用意吧?”

    先前让萧安庭回来盯着互市其实是突厥人的请愿,毕竟他们向大晋称臣请求开放互市,是弱势一方;而大晋内部势力四分五裂,好好的一场国宴还能和刺杀齐王案挂上关系,万一来个不愿意开放互市的官管着他们,这日子怎么可能好过。萧安庭虽然和突厥人先前打成了生死仇敌,但毕竟他支持互市的态度很明显,又熟悉边境事务,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在萧安庭出发前来北地郡前,互市已经运作了一阵子,商人间虽有小摩擦,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一直代理监管镇北都护府诸事的谢挽风便写信给萧安庭,又上书向皇帝陈情,说他来不来北地郡其实差别不大,结果皇帝还是把萧安庭打发过来了。

    “陛下看重边境安危,自然是慎之又慎。而且我本就是镇北都护府大都尉,陛下派我回来,岂不是合情合理?”萧安庭回答得中规中矩。

    “哈哈,是么?”谢挽风眯着眼笑,不信两个字几乎写在了脸上。

    谢挽风和靳宏业那个直肠子不同,心里思虑的东西多了不少。萧安庭曾力荐他留在镇北军中当幕僚,又拿自己的银钱请大夫治病,给了快病死的他一条活路;如今他也是真心把萧安庭当自己的兄弟看待,也诚心实意地想替他出谋划策。

    陛下对萧安庭的态度,绝对不一般,而陛下对萧安庭的安排,也绝不会是来北地郡看管互市集市这么简单。都尉去燕京这一年,先是被火速赐婚,然后被牵扯进三皇子叛国案,接着南下长岭郡,又和四皇子的后台——黎家的倒台挂上了钩。谢挽风琢磨着,这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帝就指着萧安庭在里头划来割去,如今把他打发来北地郡,莫不是又有哪个皇帝国戚要倒大霉了?

    萧安庭见谢挽风全然不信的模样,也不愿意隐瞒什么。或者说,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在他临行前,皇帝曾秘密召见过他一次,说得已经很露骨,大晋如今的心腹大患,不在北地郡,而在燕京,在南方。

    更何况,崖仓府衙那一晚,辛铖的暗杀之仇,他萧安庭可还没报呢。

    “挽风,宏业,大晋数代以来,镇北军之存在只为一事,那就是大晋安危。如今突厥已经称臣,而镇北军建制犹在,这大晋又有哪一处需要军队呢?”

    谢挽风点点头,靳宏业也不明就里地跟着点。

    谢挽风想着,是时候回去找一些长岭郡以南的山水志来读一读了。

    大晋最后一块不稳的版图,是南方,也是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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