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层云，千山暮雪。顾曦两人踩在积雪上，发出碎玉般的声音。
大雪已经连着下了半月之久，旧雪未化，新雪又来，久而久之，便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
顾曦艰难地走在山路上，有好几次都身形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幸亏有秦爷爷在身旁拉着她。
秦爷爷步履虽慢，但却很稳。一双有力的大手总是能在她快要摔倒时托住她。
千回山山势陡峭，且山顶有傩戏大家傅老住着。傅老为人古怪，不爱与人打交道，脾气还大，遇到扰他清净的人，管他是谁，直接就是一顿臭骂。久而久之，人们便不怎么上山了。
无他原因，傅老从小便学习傩戏，十八岁左右便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巫觋，因此即使傅老脾气很臭，人们却还是很敬仰他。
傅老自己天赋高，对徒弟的天赋要求也高，几十年来，也只收了秦爷爷一个徒弟。
秦爷爷也没有辜负傅老，年纪轻轻，便成了可以和傅老平分秋毫的巫觋，傅老去世后，秦爷爷便取代傅老，成为了一代大巫觋，同时也继承了傅老的火爆脾气。
走了有一刻钟左右，一个棕色的人形出现在两人眼前。
看着躺在路边的颀长人形，顾曦忽然想到了大哥哥。
几步跑上前去，她看到大哥哥双目紧闭，额头上被擦破了好几处皮，后脑勺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秦爷爷走到大哥哥身旁，伸手放在了他的鼻下。
“这就是你说的大哥哥吧？甭怕，还有呼吸，死不了。”
“秦爷爷，我们能带他回去吗？我可以少吃一些饭。我还会好多东西……”
虽然大哥哥把她扔在了山洞中，还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但大哥哥，也没有家人，就像她一样，应该很孤独的吧。
“一个人也是养，两个人也是养。秦爷爷虽然没有乡绅那么大富大贵，但养活你们两个，还是没问题的，就当是积阴德了。”
说着，秦爷爷将大哥哥背在身后，让顾曦举着已经灭了的火把，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托着大哥哥向山顶走去。
三个身影，在漫天飞雪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三个黑点消散在迷蒙大雪中。
……
熟悉的漆红柱子，熟悉的琉璃瓦顶，还有袅袅萦绕的熏香。程子阳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那个时候，又回到了那个勾心斗角的皇宫。
他静静地写着书案上夫子布置的作业。
“六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他抬了抬眼皮，放下手中沾满浓墨的笔，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向着门口迈去。
“母后，孩儿好想你。”女子刚进来，程子阳便一头扑进了她的怀中。
端庄大气的女子被扑得有些身形不稳，但还是抱住了身前的孩儿，宠溺地揉着他的发顶。
“母后近日都不来看孩儿了，母后心中是不是已经没有孩儿了？ ”
“那母后先给子阳道个歉，好不好？”女子抿唇莞尔一笑，那双好看的杏眼蓦地弯成月牙，犹如沙漠中的一泓清泉。
“你外公近日得到一只全身雪白的狸猫，听说是南疆那边过来的，母后帮你讨过来，可好？”
“谢谢母后！”程子阳开心得一时忘记了皇家该有的礼仪，被女子轻轻地敲了一下额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几日后，狸猫没有送来，皇后娘娘的死讯却传了过来。
程子阳呆呆地看着宫里的人忙前忙后，坤宁宫的门上挂起了白色的灯笼。
是谁去世了？是他的母后吗？
程子阳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如同提线木偶般遵循着其他人所说的去做那些他该做的事情。
直到葬礼结束，他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久前还答应给自己讨要狸猫的母后，就这样，走了？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月，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眼中的虎视眈眈。
终于，在他去寺庙祈福的途中，那些人等不住了。
他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只记得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婢女将他一把推了出去，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婢女倒下前，还在嘶声呐喊着：
“六殿下，跑啊！跑出去，为皇后娘娘报仇啊！”
他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跑，一刻也不敢停息，等到两腿实在跑不动时，发现自己已经翻过了那座山，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
当狗三对他说会给自己提供吃的东西和住的地方时，他本以为自己遇到了好心人，没成想他们却是想抓自己去祭拜山神。
看着那些人老实巴交的面庞，他只觉得一阵恶寒。原来母后之前说的是对的，人心，真的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外面隐约传来人们说笑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锅铲碰撞的声音。
程子阳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一切由虚幻的影子慢慢清晰，最后，一根灰褐色的木梁进入他眼中。
他这是在哪？
他缓缓起身，身上盖着的芦花被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滑落。他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生疼的脑袋。
嗯，果不其然。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他掀开被子，穿上鞋子，踱步向门口走去。
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雪已经停了，在院中洗菜的顾曦听到开门声，惊喜地回头，
“大哥哥，你醒了？”
程子阳看着一脸笑意的顾曦，挑了挑眉，
“不错呀，挣脱束缚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上扬，
“大哥哥别误会，是秦爷爷带我们回来的，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会把你交给那群坏家伙的。”忽然想到之前大哥哥说过的话，她忙解释道。她伸手擦了擦额头，指尖带着的水滴落到脸上，冰冰凉凉的。
秦爷爷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你就放心在这儿住着，有老汉在，那群人不敢拿你怎么样。”
在回来的路上，顾曦就已经把大哥哥的事告诉给了秦爷爷，她本来还有些忐忑，怕秦爷爷把大哥哥丢在山上，没想到秦爷爷听后大手一挥，
“甭怕，秦爷爷还能怕他们不成？”
秦爷爷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沟沟壑壑，笑起来就像一朵傲霜绽放的秋菊，有些混浊的眼中闪烁着清澈的光芒，这样不带杂质的目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了。
程子阳看着秦爷爷，露出了这几天以来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如果能这样平静地度过一段时光，也是不可以。
他几步上前，接过顾曦手中的菜，将她拉到一边，
“小姑娘家家的，去休息吧，这种事情，以后我来做就行了。”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赶紧去休息吧。”
“不错，是个好小子，曦曦，你就让他洗吧。”秦爷爷对程子阳越看越满意，不枉曦曦执意要带他回来，就当给曦曦找个玩伴了。
见秦爷爷发话了，顾曦也不再勉强，从屋中搬了个木凳，搬到程子阳对面，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大哥哥的动作。
说实话，大哥哥长得很好看。精致的五官镶嵌在白皙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如同鸦羽一般。一身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反而衬得他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虽是在简简单单地洗着菜，却还是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菜洗完了，大哥哥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就像与寒雪对抗的青松。
大哥哥忽然将头转向顾曦。仿佛就像丹青水墨中画中住着的仙人，高贵清冽，不容侵犯。
“帮我将菜送进去，可好？”程子阳早就注意到顾曦一直在盯着他看，但这有什么，反正看一会儿又不会掉块肉。
“好。”顾曦接过菜，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厨房跑去。
程子阳本想提醒她，让她慢一些，小心摔着。转念一想，摔着才好呢，这样就长记性了。
但他还是目视着顾曦和菜安全进入了厨房。收回视线，他端起木盆，将水倒在了一棵树下。
将木盆放回去，他站在院中，细细观察着院子的布局。
正中央是座不大的木屋，光凭外形就能看的出来，这座房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玉米，辣椒等东西穿成一串挂在房檐下，院中的角落里堆着一堆柴禾，比柴堆矮的，是黑炭。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闯入耳中，他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竟然看到了几只芦花鸡，一旁的公鸡甩着火红色的鸡冠，正毫不客气地看着他。
程子阳再向周围看去，除去那几棵两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树，便是一块不知道种过什么东西的菜圃。
整个院子虽然简陋破旧，却干净整洁，似乎是在告诉他，院子的主人经常整理这个地方。
不得不说，这是一处很有家的感觉的地方，与冰冷的皇宫不同，这里充斥着烟火气。
这里不会有勾引斗角的妃嫔之争，不会有尔虞我诈的朝堂纠纷，不会有带着讨好意味的随声附和，更不会有虎视眈眈的太子之位，皇宫中的不堪，这里都不会有。
“大哥哥，进来吃饭了。”顾曦的呼唤声一下子便将程子阳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嗯，好。”程子阳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来，多吃一些。”秦爷爷夹着一筷子竹笋，放到了顾曦的碗中，接着又给程子阳加了一些，
“你也是，多吃一些。”
程子阳看着白米饭上的竹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送进嘴里。
“大哥哥，怎么样？”顾曦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很好吃。”他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其实这普普通通的家常小菜和他在皇宫里吃到的比起来，味道差得很远，而且竹笋在摘时还错过了最佳时间，已经有些老了。但看着顾曦闪着星星的眼睛，他说不出来打击她的话。
况且和前几日只能用来果腹的冰冷糕点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多吃些。”秦爷爷听了这话，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多给他加了些其他的菜。
他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吃着碗中的东西。
秦爷爷忽然站起来，从火炉中掏出两个红薯，分给顾曦两人。
“是烤红薯！”顾曦眼中炸开璀璨的烟花，立刻就用手就剥皮，却被烫地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