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年，富安镇。
朔风细雪，夕阳斜照，翠松变琼枝。
顾曦将昨夜大风吹掉的柴火堆到一起，呼出的热气被寒风拂过，很快变成了白雾。雪花如同春日的柳絮般漫天飞扬，落到鼻尖上，很快就消散在白雾之中。
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她坐在老屋门口，不住地朝着门口张望。
爷爷不在，她不敢站在大门口，她怕有人把她抓去送给山神大人。
雪还在下，一阵莫名的慌张却开始涌上心头，以往的这个时候，祖孙二人已经准备吃晚饭了。怎么今日太阳都快下山了，爷爷还是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大门还是没有被推开的痕迹。
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她悄悄向外探出头。路上雪茫茫一片，一眼望去，入目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顾曦关上门，沿着大道，脑海中回忆着爷爷经常走的路，脚不停歇地走着。她等不住了，她要去找爷爷。
又经过一个岔路口，爷爷的那辆破旧牛车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野。
顾曦像找到救星一般，快步朝着牛车的方向跑去。
黄色的老牛看到她，抬起头，不住地哞哞叫着。
她绕过黄牛，朝车上看去，只见车里只有半匹红纱和些许绫布，可她明明记得爷爷早上出发时，上面还是满满的一车炭。
爷爷的牛车都在这儿，那爷爷，应该也在这附近！
她向周围放眼望去，虬劲的树枝上满是晶莹剔透的冰凌，而她的爷爷，却不见了踪影。
也许爷爷是在前面？
顾曦迈开步子，向着前方跑了几步。迷雾冰滑，她一个不小心，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被擦出缕缕血丝，鼻尖也险些砸到地上。
缓缓抬头，树木掩盖间，一小片凸起的雪包抓住了她的视线，其间还透露着点点黑色。
是爷爷的东西吗？
顾曦顾不上手背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朝那片黑色冲了过去。
拂掉雪包上的雪，慢慢显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爷爷布满沟壑的脸庞。
登时大脑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直到落下的雪花再次企图埋住爷爷，她才反应过来。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颤抖着摸上爷爷的脸，低声唤着“爷爷，爷爷”。
但回应她的，只有手心下那张硬邦邦，冰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脸。
顾曦带着哭腔地呼唤着地上早已没有心跳的人，哽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爷爷！！！”
此时她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招来其他人了，世间最后一个会护在她面前的人已经不在了。
寒风拂过她的面庞，夹杂着雪粒，湿湿的泪痕很快便吹干。
顾曦拽着几乎冻成冰雕的爷爷，艰难地想要把爷爷从厚厚的积雪中拖出来，她要带爷爷回家。
奈何她人小力气也小，费了半天劲，也不过是将爷爷的上半身从雪中剥了出来。
晶莹的雪片落在睫毛上，随着她的动作扑簌簌地落到地上，就像纤细的蝴蝶在迎风舞动。天越来越暗了，雪也越来越大了。
一下没有抓紧，顾曦“啪”的一声摔坐在地上。身下传来的痛感加上脸上传来的冰凉，她看着还有半截身子在雪中的爷爷，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不自觉地顺着白净的脸庞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顾曦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向村子奔去。
刘婶婶，对！刘婶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的，她一定会帮自己的，她一定会帮爷爷回家的！
顾曦看着刘婶婶等人在牛车上铺好稻草，接着将爷爷放在温暖的稻草上。她拿起车上的绫布，亲自给爷爷盖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尸体上，小声地哽咽着：
“爷爷，曦曦来带你回家了。”
……
爷爷的丧事是刘婶婶她们帮忙操办的。顾曦自从下了牛车，便好像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一句话不说，只是直挺挺地跪在灵堂中，任由泪水在脸上漫步。
爷爷在世的时候，除了刘婶婶，爱你没有多少人愿意理睬她们祖孙二人，怎么爷爷不在了，却有这么多人来他的灵堂前吊唁？
顾曦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她不傻，她看得到那些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看得到他们藏在悲伤惋惜后的虚伪，她也看得到刘婶婶的男人在跟乡绅小声商量些什么，两人时不时地还要鬼鬼祟祟地朝着她的方向瞟一眼，他们脸上，写满了算计二字。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口薄棺，一辆牛车，还有村外的一块坟地，这便是爷爷的最终归宿。
葬礼结束，刘婶婶她们并没有马上回家，提议顾曦暂时先住在他们家中。她婉拒了他们，刘婶婶她们没有放弃，而是挑了几个人轮流守在顾曦家中，说什么怕有贼人来欺负顾曦。
顾曦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她还是接受了刘婶婶她们表为保护，实为监视的安排。
无他，她累了，她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仅此而已。
耳旁似乎有人在低声细语，顾曦睡得不安生，便醒了过来。
夜幕降临，细碎星子散落在银河中，美得有些不真实。
记得上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夜空，还是在一年前的夏天。
晚风习习，她依偎在爷爷怀中，听着爷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故事很俗套，她并不喜欢，但有爷爷在，故事好坏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星，顾曦的眼眶又忍不住湿润了。爷爷，其实您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曦曦，对吗？
后半夜，顾曦便发起了高烧。依稀记得，刘婶婶她们像是走水般着急忙慌。
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了爷爷的声音，“爷爷”，她想拉住爷爷，但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醒来时，她的烧已经退了。刚一起身，在床前打瞌睡的刘婶婶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醒了？好点了吗？”
顾曦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已经无事了，谢谢刘婶婶关心。”
“哎，咱们都是邻居，谢什么，你爷爷走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刘婶婶一脸的关切。
她低下头，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刘婶婶便过来跟她说了祭祀山神的事，说着是和她商量，实际上不过是过来通知她一声。看着刘婶婶往日那张和蔼可亲的脸，顾曦只是觉得心寒。
见顾曦不答应，刘婶婶即刻就变了脸，
“你爷爷已经不在了，我管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答不答应，反正，就是你了！”
刘婶婶出去后便锁上了房门，任顾曦死命地敲打着房门，门上的大锁始终都一动不动。
她只是不想被送给山神，她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她敲累了，抱着膝盖靠着房门。
不一会儿，钥匙钻进锁孔的声音传来，顾曦一下子便清醒了，门被打开。进来的是刘婶婶。
刘婶婶端着一些糕点，笑眯眯地看着她，不久前脸上的冷漠已经一扫而光。
“刚才是婶婶不好，婶婶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你晚饭也没吃多少，现在多少吃一些，就当是为了你爷爷，行吗？”说着，刘婶婶拿了一块糕点递到了她手中。
看着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糕点，顾曦不禁咽了咽口水，但眼前的刘婶婶，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会给自己梳头发的温柔婶婶了，她不敢吃。
刘婶婶见状，自己先拿了一块吃，还口齿不清地催促着她，
“吃啊，这可都是好东西。”
顾曦见状，迟疑的目光被收起，她伸手，也拿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糕点，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一盘糕点很快便见了底，刘婶婶端着食盒，走出房间，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
“曦曦，不要怪婶婶狠心，这就是你的命，你要认。”
……
黑云翻墨，白雪覆地，冽风袭人，寒气森然，如刀割一般。
顾曦一袭红装，口中塞着一团麻布。随着她地不断挣扎，拇指粗的麻绳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
一个巴掌从天而降，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老实点！”
男人这一掌打的极重，顾曦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便先做出了反应。
听着女孩越来越大的哭声，男人高高地扬起手，准备再落下一掌，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拦住：
“打坏了山神大人的祭品，让你狗三家的娃娃来赔？”
男人听了这话，悻悻地收了手，嘴里嘟囔着不干不净的话离开了。
富安镇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给山神祭祀。往年只是牛羊等三牲，但今年发生了旱灾，村民的庄稼都死了大半，加上快年底了，上面又要征收赋税。
大家便想着给山神大人祭祀一个孩童，让山神大人保佑他们来年丰收。
原本这件事与顾曦无关，前几日狗三在山上打猎时，捡到了个小孩，乡绅见小孩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便自作主张要将小孩送给山神。
那小孩看着呆呆傻傻的，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问他话也不回，只一个劲地摇头。
没成想那小孩竟然是装的，等众人放松了警惕便跑了，临走前还卷走了乡绅家的细软和干粮。
乡绅大发雷霆，狗三也连带着被打了一顿。
小孩跑了，但祭祀的东西却不能少，村民们便盯上了顾曦。
但无论是乡绅拿金银财宝来换，还是村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顾曦的爷爷始终都不答应。
到最后，敢有人踏进顾曦家门，爷爷便拿着棍子将他们打出去。
顾曦本以为有爷爷自己护着自己，自己便可以平安无事，但她显然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娃呀，老汉知道你不愿意，但这是你的命，你就当为了咱们村子，乖乖地去伺候山神大人，娃呀，你要认命。”
老人说完，也不管顾曦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顾曦被捆在木板上，全身颤栗着，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她想活着，她想带着爷爷的那一份好好活着，他们为什么就不允许呢？
敲锣打鼓的队伍打破了千山鸟绝，万径踪灭的宁静，像是在向老天呐喊一般，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终于，锣鼓声停了，众人也停下了脚步。三牲挨个被送进了山洞之中，接着是各类吃食，最后才是顾曦。
山洞很大，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像是怪物张开的嘴巴，似乎只要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
眼见着自己一点点地向怪物嘴巴靠近，巨大的恐怖感瞬间便席卷而来。
她剧烈地挣扎着，使尽浑身解数地想要摆脱绳子，但被周围的人狠狠地摁在木板上动弹不得。
木板落地，顾曦被放在了祭品中最高的位置。
乡绅等人手里拿着三炷香，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个头，接着将三炷香插入面前的香炉中。
乡绅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几个身穿繁杂服饰，头戴木质面具的人缓缓走出，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
顾曦知道他们，巫觋，以凡人之躯，与神鬼通灵，借神鬼之力，驱鬼逐疫，祈福求愿。
每年的祭祀，他们都会出现，跳着她看不懂的舞，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替村民们向上天祷告。
锣鼓声再次响起，巫觋开始动了。众人的火把打破了山洞中的阴暗，火光投到每个人的脸上，合着巫觋神秘而又诡异的身影，犹如一个个恶鬼闪烁着森然的光芒。
锣鼓声停止，巫觋也停下了动作。
以乡绅为首，众人纷纷跪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重重地磕着头，嘴里还念着祈祷来年丰收的话。
众人起身，跟着乡绅开始陆续离开。火把一点一点地减少，走远，不多久，整个山洞又回到了一片漆黑当中，还夹杂着烧香的味道。
顾曦怕黑，她总觉得，黑暗中藏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这些怪物，会把她当成食物吃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