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蕊的病房位置很好，往外看可以看到楼底下的小花园，天气晴朗，满树的叶子黄了大半。
秋天来了。
“你知道顾青珏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他这个人，想躲的时候，没人找得到。”
姜蕊耳朵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姜妈妈也回来了。
多亏王姨瞒得好，姜妈妈丝毫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冲突，她带了一大堆海南特产，兴致勃勃地楼上楼下分。
姜蕊等她跑动完，拉着她坐到沙发上。
“妈，我们今年回牡丹江过年好不好？”
从08年出来，他们再没回过家，这一趟回去，或许所有的心结，都能解开。
但姜蕊这次回家，不准备带王姨回去。
“您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我这边能照顾好我妈。”
“我还是一起去吧，你说你发了工资我不跟着，我这心里也过不去啊”，王姨再三请求，说什么都要跟着去。
“不用，没请您的时候我就自己照顾我妈，现在不过是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姜蕊很坚决，王洋却很为难。
她极力地想要跟着去，就差自己买票了。
“王姨，您别让我怀疑您。”
姜蕊扔出这么一句话，王洋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待在了北京。
姜蕊计划着先带母亲去哈尔滨，看看小谢，再坐火车回牡丹江。
她买了两张商务舱的票，第一个上去，坐到1C的位置。
把包随便扔到脚底下，她仰起头，盯着进来的人。
有拉着行李箱的西装男，有大腹便便手上两三个金戒指的东北大哥，也有带着帽子乐呵呵的老爷爷。
“看什么呢，蕊蕊？”
“看人啊，万一这趟飞机，有熟人呢。”
姜蕊不确定，顾青珏是不是一定会在，但是，赌一把。
输了不亏，赢了血赚。
姜蕊换了个姿势，右手托着脸，优哉游哉地看着来人。
“请各位先在座位上坐下来，后面的乘客还需要往里进。”
门口的空乘声音清亮，姜蕊往侧边探了下身子，目光不经意扫过小朋友身后的男人。
他戴着口罩，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挡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但是……姜蕊忽然就笑了。
是他没错。
特意换了平常不穿的风格，浅蓝色卫衣和深色牛仔裤，脚上凳了双板鞋，看起来像是刚出校门的男大学生。
可是，谁家大学生手上还带着婚戒？
知道顾青珏跟着，姜蕊反而放松下来，知道总有机会抓住人，就不急于一时了。
她和妈妈在哈尔滨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和妈妈一起逛了中央大街，吃了马迭尔冰棍，和小谢、陈诚聚会，吃了又一村铁锅炖。
她能察觉出，顾青珏在跟着她。
好多时候她都很想回头，跟人说，何必这么卑微呢。
明明拿了钱做好事儿，却非要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和小谢聚会的那天，姜蕊要了一箱啤酒。
小谢慢吞吞撕着一次性餐具的塑料包装，装作不经意地问：“心情不好？”
姜蕊挑眉，成竹在胸：“心情很好。”
她嘱咐小谢和陈诚，“一会儿喝醉了你们别管我，让我自己回去”。
小谢拍桌子就要跳起来，“那怎么行！哈尔滨治安再好，你自己不注意安全也不行啊！”
姜蕊赶快安抚小谢的情绪，双手合十，乞求着。
“我今天要做局，吊个人出来，你可千万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直到两人喝得醉醺醺，小谢还稍微清醒一点儿，扶着姜蕊走出门，才知道她要吊的是谁。
“我们先走了啊”，小谢冲姜蕊挥挥手，她跟陈诚拐进前面不远处的巷子里，双双探头看着铁锅炖门口的姜蕊。
虽然姜蕊说不让送，但是走出去的时候，看得出人已经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这个时候，她蹲在门口的小树前，嗷嗷地吐。
吐了好一阵儿，小谢忍不住要去帮忙的时候，陈诚拉住了她，扬扬下巴示意她。
再看过去，一个男人步履匆匆地跑到了姜蕊身边，左手捞住她的腰，右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下给她顺着气。
小谢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
还真能吊出人？
“好了，别担心了，我们也走吧”，陈诚揪揪小谢的小辫子，半抱着把人带离了现场。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酒量吗？”
顾青珏恨不得把这人拎回家，像家长教育小朋友一样，给她屁股上两巴掌，好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陌生的城市，醉醺醺的女人，她这是不要命了。
“我知道啊”，姜蕊忽然转过头，双目炯炯地看着顾青珏，一点儿也不像醉酒的样子。
顾青珏下意识松开她，见她人要往地上跌，又一把捞回来，柔软的身体就贴着他，顾青珏侧过头，不经意咽了下口水。
“看起来我这些年，演技还是有进步的。”
“当然，酒量也有进步。”
姜蕊遗传母亲，酒量很不错，今天和小谢一起喝的还是啤酒，更不可能醉了。
顾青珏不敢看他，目光望着远方，“你没事儿就行”。
可这样说着，手却没松开半分。
他很久没有抱过她了，没有闻到过她的气息，悄悄地靠近她的头顶，下巴蹭蹭她的发丝，很普通的肥皂味道，却让人安心。
姜蕊站直身体，推开顾青珏，一脸正色。
“顾青珏，骗人好玩儿吗？”
男人摇摇头。
“不好玩儿那你骗我这么久？”
“我……”
故事太长，他觉得自己无从说起，“对不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拯救别人的英雄很厉害？”
“拯救那些陷在困境的人，就仿佛是拯救小时候的自己？”
姜蕊昂起头，头发随着风飘扬，“所以，其实你并不爱我，你爱的只是那个被你救过的人，如果当时不是我，是其他人，你也会帮助她的，不是吗？”
北风呼啸而过，顾青珏怔了怔，慢慢的，他站直身体，脸上没了笑容。
“你说，我救你是拯救小时候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
他立在原地想了会儿，笃定地说：“陈玄告诉你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但姜蕊刚刚的气势已经没有了，现在像是个犯错的学生，双手放在身旁，老老实实听教训。
陈玄说过，不让她拿这些事去问顾青珏，今晚一喝酒，忘了。
“呵。”
顾青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姜蕊塞进去的棉服衣领，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他，“那他没告诉你，我不需要拯救小时候的自己？”
“当年的仇，我早就报了。那个男人仕途止步，名声尽毁，对他这种人来说，就是最好的惩罚。”
姜蕊头一次见到他，不是温温柔柔的、和和气气的样子，而是有些阴翳、有些邪气的样子。
“我不想告诉你我的过去，我很怕你会怕我，但现在，陈玄都说了，我在你心里已经是那样的人了，索性，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也算是为我们两个之间画上个圆满的句号。”
顾青珏声音低沉，不疾不徐地说着。
“08年，我带战友去协和看病，边在北京照顾他，边联系他的家人，医院很压抑，我会趁中午的时候去11楼的楼梯间抽烟。”
“我看你吃了半个月的饭，馒头就水，本来我并不知道你的困难，但是某一天你给你舅舅打电话，声音太大了，所以我就不小心听到。”
那天，他握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就这么倚着墙，看着姜蕊哭泣，偌大的楼梯间里，是她声嘶力竭地哭泣，对命运的埋怨，对亲戚的痛恨，对母亲的留恋，哭到最后，仿佛是认命了，声音渐无。
“那天下午是我战友的手术，但你的情况，也很紧急，我猜那天如果没借到钱，你应该会被医院扫地出门。”
姜蕊看了眼顾青珏，扔钱的身影和面前的人渐渐重合，她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个时候，我不喜欢你。”
“所以，你放心好了，我对你，从来不是出于拯救。”
“后来就是你醉酒那次，09年，我在备考协和研究生，日复一日的学习让人疲倦，所以我通常会在夜里十二点出去，漫无目的地走路，走到累了回家。那天是个大雪夜，我从协和出发，一路往西走，本来是想走到中央电视台那边。但是，不知道怎么，那天街上的人格外多，走到□□广场，我就不想再往前走了，选择掉头回去。”
回去的路上，就遇见了她。
看到了扶着树，已经快要倒下的小女孩。
零下十度，她穿着薄薄的一件旗袍，裙子开叉到大腿根，不知道人在外面待了多久，但是零下的温度，喝了酒倒在户外，是会冻死人的。
“出于医生的使命感，我还是走近，你那时候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树底下红色的消防栓的边上，蜷缩着，不停地干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
“我问你，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你好像在说话，可是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直到我拨开你脸上的头发，才认出来。”
我见过你、帮过你，几个月前还是个学生的小女孩，再见就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冶女人。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况且，我是医生。”
“再后来，我跟着老师在血液科，又碰见了你。”
“你觉得，我爱你，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帮助”，顾青珏长叹一口气，淡淡的，“你怎么不懂呢？”
“医院这么多需要帮助的人，我怎么没喜欢她们？”
他伸出手，食指轻轻抹在姜蕊的脸上，把她的泪水温柔拭去。
“我喜欢你，是除夕夜你给我了一块糖，对我说了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是你制止同病房病人编排我的八卦，是你自己都穷得不行的时候，还要给医院门口那些人买饭，你到处散发善心让我嫉妒。”
“我想要这善心，只属于我。”
姜蕊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顾青珏这么阴暗的一面。
叹息声幽幽响起，“看吧，我就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我的，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我内心有多邪恶”。
“我骗了你许多，这是我的错，我这个人，占有欲太强。”
顾青珏弯下腰，很诚挚地道歉，“你应该是自由的，而不是被我困住”。
男人起身，姜蕊看到了他的笑容，释怀的、放肆的笑容。
“我放你自由，回去就会把签字的离婚协议书邮寄给你。”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对着她挥挥手。
姜蕊内心乱得像是溅了水的油锅，油点崩得整颗心都乱糟糟。
她现在倒是有些真反胃了，干呕了几声，抬头看着已经走远的身影。
心里忽然慌乱起来，像是报志愿那时候，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一个选择都关乎未来许多年的命运。
“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姜蕊大喊，她怕他听不见，又喊了一遍。
前面的人停下了，回过头，姜蕊的听力还没完全恢复，夜色昏暗，她看不清。
人着急地往前跑，左脚绊住右脚，整个人趴到地上，手掌底下是细碎的小石子，尖锐地扎进手心。
姜蕊忍着疼痛，爬起来，正要往前跑，温热的体息传来，接着，一双温柔的手臂，搂上了她。
顾青珏把她搂在怀中，右手温柔地，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怎么会不爱你？”
可随即他委屈的声音响起，“但你不爱我了”。
姜蕊身体一僵。
“我……”，她犹豫了很久，“也爱你，但是你总是欺骗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活在楚门的世界吧？”
“那我不骗你，你继续爱我，好吗？”
风声在耳边，那颗心却是滚烫的。
“好。”
意料之内的回答，顾青珏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悠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