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很甜

    燕絮从未想过,见自己的爹娘需要这么多繁琐的礼节。

    她入宫后,先见到的是教养嬷嬷,嬷嬷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妆容精致,气度端庄,一举一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而她,不过是张潦草的白纸。

    嬷嬷让她沐浴,在边关不过片刻的事,这里却要小半个时辰,焚香、洒花瓣,耐心泡澡,还有小宫女专门护理她的头发丝。

    穿衣打扮更是讲究,燕絮像个被人摆弄的傀儡,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自己,那是她从未想过的漂亮,也是另一种华丽的枷锁。

    这一晚,少女彻夜难眠。

    次日,嬷嬷天不亮就叫醒了她,开始教她规矩,在这座宫城里,连笑都是有标准的,更别说坐立行走。

    嬷嬷用戒尺来惩罚她,试图抹去她身上那些来自山野间的天性,燕絮看着被打肿的掌心,虽然不及沙场上万分之一疼,却让她觉得羞辱。

    少女难免委屈,也想过反抗,却发现周遭都是像嬷嬷一样脊背挺直,不苟言笑的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冷冰冰的。

    这座偌大的宫城里,只有等级森严,没有半点人情味。

    她想外祖父了。

    就这样熬了半月,嬷嬷终于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神情,燕絮也终于能够登上台面了。

    最先见到的亲人是皇后,女子素衣黑发,卧床养病,她的眉眼端庄而又温柔,只是气色不好。

    看见小女儿时皇后红了眼眶,却忍着没有落泪。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好像进了这座城,喜怒哀乐,哭笑都由不得自己了。

    燕絮跪在皇后床边,指尖被她瘦弱的双手握着,这是时隔十三年,来自母亲的关怀。

    这种感觉陌生,又让她生出渴望,她小心翼翼开口,想唤阿娘,却猛然记起了掌心的疼,低声道:“母后,儿臣来迟了。”

    皇后欣慰道:“絮儿也是大姑娘了,若缺什么,就和婉柔姑姑说。”她看了眼教养嬷嬷:“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燕絮一点也不喜欢婉柔姑姑。

    她虚伪地应下,等离开皇后宫殿,才意识到不过短短几日,自己也学会了阳奉阴违。

    真可怕。

    这是座会吃人的宫殿。

    她压着步子,等到无人处才敢放肆走,这一放肆就过了头。

    燕絮迷路了,一路上几乎看不见宫人,等她认清前方牌匾上的字,才知道自己到了冷宫。

    婉柔姑姑说冷宫里住的不是妃嫔,而是北秦国送来的质子,让她不要靠近。

    听说那是北秦最不受宠的皇子,叫姬玉,十五岁,更多的就不知道了,婉柔姑姑不会说太多,就像她不会让她吃太饱一样。

    十三岁的小姑娘总是有些叛逆的,燕絮踏进了冷宫,里面草木凋零,只有一棵合欢花树开得还算好。

    室内倒是干净,只是太清简了,还不如宫女太监住的好,隔着破旧的屏风,她看见了侧卧在榻上浅眠的人。

    是个少年,白衣素如雪,又长又黑的头发顺着枕头垂在床边。

    日光下尘屑飞扬,在他身上如渡了层金光,莫名有种神性。

    燕絮眨了眨眼睛,可惜没看清脸,恰好屋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躲进了半敞开的衣棺里。

    不知是熏了什么香,这些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姬玉,快起来!”一名伴读打扮的男童匆匆跑来,舀了水泼到少年身上:“醒醒,小殿下让你过去陪他玩。”

    宫中的小殿下只有一名,是贵妃生的皇子,叫燕郊,才九岁,婉柔姑姑说,也别靠近他。

    不用想也知道是个小霸王。

    只是没想到姬玉的处境这么差,被忽视就算了,连个陪读都敢欺负到他头上,多没礼貌啊。

    小孩子不教就会学坏的。

    燕絮拆下珠花上一粒珍珠,从衣柜缝隙里轻轻弹出去,正好打到那嚣张的男童脑门上。

    “哎呦。”一声惨叫响起,男童捂着额头四处张望,咒骂道:“真是见了鬼了,难怪大家都说,你这破地方狗都不来。”

    燕絮:……汪汪汪?

    屋内响起一道清润的笑声,被泼了满脸水的少年也不恼,随意地坐起来,任由水珠顺着颊边的发丝往下滴,滑进他脖颈间。

    那样的姿态,是对待蝼蚁的宽容,如神明笑看无理取闹的凡人。

    “告诉殿下,我总要更衣吧。”他的嗓音微凉,语气淡漠。

    男童冷哼一声,转身跑了。

    躲在柜子里的燕絮:幸好你跑的快。

    就在刚才,她看清了少年的脸,分明就是那个吓退山匪的剑客,世上不可能有两张这么好看的脸,就算有,也不可能连他眼尾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燕絮心弦忽乱,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在燕国皇宫中看似受尽委屈的他国太子,不仅能自由出入这座牢笼,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

    所以他白天睡觉。

    肯定是因为夜黑风高好出去杀人。

    燕絮屏住呼吸,祈祷少年不要打开衣柜,可他还是过来了,却又在一步之遥时停住,轻轻笑道:

    “初次见面就给男人送珍珠,大小姐还真是大方。”

    燕絮:“?”

    这股阴阳怪气的劲好熟悉。

    她不敢出声,确认少年走远后,才打开柜门,只见桌角上静静躺着的正是她丢出去的那枚珍珠。

    *

    姬玉,或者说慕长玉,随意披了件外裳,边走边用发带束发。

    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慕公子,我不束高马尾。”

    这是姬玉残留的灵魂,他在镜中等待千年,终于等到不受幻境控制,有独立意识的人。

    但这位少年公子未免太独立了,顶着他的身体,连装都不装,我行我素。

    “还有,我不穿黑衣,不杀人,更不会同姑娘家说那些轻挑的话。”姬玉的声音清冷,每一个字都克己复礼。

    慕长玉笑了:“我为什么要成为你?”

    “像你一样有什么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慕长玉一句话让姬玉哑口无言。

    少年又道:“是,你清冷,你高高在上,哪怕在他国为质也只是潜龙在渊,暂避锋芒。”

    和世人以为的恰恰相反,姬玉并非北秦的“弃子”,相反,他生来就是北秦神殿定下的神子,更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来南燕国,一是为了避免参与北秦的皇子夺嫡,等那些皇子们争斗得两败俱伤后,他自然会回去,堪称“保送”。

    二是为了日后覆灭南燕做准备,他虽身在冷宫,却有神殿里祭司教授的术法,能自由出入皇城。

    看似为质,实则是摸清南燕国的一切,只为日后吞并天下。

    他最后也得到了天下,只是失去了最爱的人,因为悔恨,姬玉用尽毕生所学创造了溯洄镜。

    溯洄千遍,只为一人。

    可他一遍又一遍回到过去,依然改变不了历史上既定的结局,他和燕絮终究是有缘无分。

    终于,他的力量耗尽,无法再一次启动溯洄镜,只能带着遗憾,将自己的灵魂永远封在镜中,幻想着有朝一日与所爱之人重逢。

    而他对慕长玉的考验,就是想知道,假如他是他的话,在苍生和所爱之间,又会如何抉择。

    “若你能交出令我满意的答卷,日后你就是溯洄镜的主人。”姬玉承诺道。

    慕长玉道:“随你。”

    他只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我管你满意不满意。

    如果不是金大小姐恰好进入燕絮的身体,他根本不会招惹她。

    ……

    慕长玉来到燕郊的寝殿,略一拱手道:“小殿下叫我来,又是要把在下当狗骑吗?”

    锦衣玉袍的皇子正坐在太师椅上,翘着腿剥荔枝吃,他拋了一颗丢到慕长玉脚边。

    “赏你的。”

    慕长玉抬头,笑眼微弯,道:“我不建议殿下这样吃一半扔一半,因为我没有这样吃过。”

    少年清透的眼珠紧盯着燕郊,忽然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刻,满脸高傲的小殿下就像被摄了魂魄,自己在地上爬,还学犬吠。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样。”慕长玉轻叹一声,坐到那张太师椅上,开始吃荔枝。

    然而在燕郊看来,则是他骑着“姬玉”满地跑,让他承受胯l下之辱。

    荔枝很甜,难怪金大小姐最爱吃。慕长玉擦擦指尖,听到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眸光忽闪,又打了一个响指,让那破小孩恢复神智。

    自己则一撩衣袍,跪在了刚吐的荔枝核上,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于是燕絮一推开门,就看见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欺负“姬玉”。

    她愣了下,看着也有些懵的燕郊,心道:臭小子,你怎么敢的啊?

    那可是杀手阁第一的怪物。

    燕郊揉了揉眼睛:“皇姐?”

    他盯着燕絮,又摇摇头:“只是长得像,皇姐比你皮肤白,而且她进来会敲门的。”

    燕絮:“……”

    “那我也是你皇姐。”她一把揪住燕郊的耳朵,指着姬玉道:“跟他道歉。”

    臭小子,姐姐只能救你到这里了。

    燕郊却是个犟种:“你这个疯女人,冒牌货,凭什么管本殿下?”

    燕絮松开手:“好。”

    “你自求多福。”

    她放手的太干脆,让燕郊愣在原地,慕长玉垂眼笑了笑,却见一只覆有薄茧的手伸到自己面前。

    “起来吧,膝盖会疼。”

    燕絮这话倒是真心的,进宫学规矩这些天她没少跪过。

    慕长玉抓住了她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很快松开。

    他眸中藏着笑,大小姐怎么还是这样,他随便骗一骗就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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