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尼缓缓走了过来，三十来岁的模样，不施粉黛，却美貌脱俗，无视身后侍卫紧迫冰冷的视线，美目含情只牢牢盯着端景帝一人，仿若再也看不见其他。
还未走至近前，侍卫已经警惕地将人拦下了。
女尼眼尖地瞥见了两人交叠的衣袖，冷冷盯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快得好似错觉。
她眼神幽怨，哀哀唤道：“陛下，你就这般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吗？”
楚沐玥冷眼地打量着人，闻言转眸看向端景帝。
恩公可真是好艳福啊。
尽管知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她无权置喙恩公的过去，可此时还是忍不住心里泛酸，恨不得自己早生些年。
面对美人示弱，端景帝却皱了皱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沐玥有些诧异，到底夫妻一场，恩公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怎么对前妻好像有些不耐烦？
她又看向了董废后，却见她神色如常，只是收了那故作哀怨的神色，苦笑一声：“陛下，你还在怪我吗？”
端景帝剑眉低压着深邃眼窝，语气是不近人情的冷漠：“说正事，朕没空听你交代这些废话。”
董废后平和的美人面终究破裂，泄出丝丝怨愤：“陛下，你没空听我说话，却有空陪着别的女人闲逛是吗？”
董废后说着一手指向楚沐玥。
楚沐玥也不恼，反而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来。
糟践自己来开解她，真是好人啊。
这一对比，恩公待她多好啊，先前的一些担心好像也没必要了。
楚沐玥忍不住将恩公的手握紧了些。
端景帝察觉到动静，转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周身淡漠也绷不下去了，如冰化水快速消融，低声道：“傻姑娘。”
都被别人指着鼻子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楚沐玥仰着殊丽的小脸，狡黠弯眸：“陛下待我好到引起他人嫉妒，我为何要不高兴？”
端景帝听了，薄唇微勾，看着楚沐玥的眼神尽是纵容。
活脱脱一副妖魅惑主的场景，在旁人看来尤其刺目。
董废后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端景帝的脸，不敢相信这样温柔宠溺的神情有一天也会出现在那个自来端肃沉稳的帝王身上。
看着眼前柔情蜜意的画面，她眼眶通红，高声打断：“够了！”
“陛下，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先帝盛宠姑母，为了一己私情不顾江山社稷吗？现在是要步先帝的后尘吗？”董废后死死盯着他。
端景帝看向她时眼中柔和已尽数褪去：“朕让你过来不是为了听你吵闹的。”
董废后浑身一震，再也不堪忍受他的冷漠，激动道：“陛下你不能这般对我，当初姑母要鸩杀你，是我换了毒酒，父亲造反兵败后隐匿残兵，也是我将最后的屯兵点告发。”
“我只不过是弄掉几个孽种，便让你记恨我到如今吗？可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间只有我最是爱你！”
董废后字字泣血，满目深情地凝望着端景帝。
楚沐玥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董废后，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便是当年的真相吗？
扪心自问，她爱恩公，却也做不到如董废后这般为了爱人抛弃家人，抛弃一切。
只是看着她深情又疯狂的双眼，楚沐玥依稀看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将来，若是恩公另寻新欢，左拥右抱，她是否也会如董废后那般疯狂，被嫉妒蚕食，失了人性？
楚沐玥身上泛起了凉意，看着眼前的董废后心情复杂。
端景帝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所以朕当初只是废后，而不是赶尽杀绝，竟还有人手，倒是小看了你。”
董废后脸上神情一僵，仰天大笑，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哈哈哈哈，陛下，青梅竹马长大，年少结为夫妇，我为了你众叛亲离，竟换不得半点真心吗？”
端景帝眼神有一瞬间复杂，语气却始终冷静：“你是董氏女，而我是傀儡皇帝，就注定敌对。”
董废后渐渐收了笑，冷静下来，幽幽道：“陛下，你真是好狠的心，可我还是忘不了你啊，所以——”
“陪我一起共赴黄泉吧！”
董废后右手突然抬起，一只短箭从她宽大的袖口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直直射向端景帝面门。
一众侍卫目眦欲列，忙不跌上前护卫：“陛下小心！”
短箭和佩刀激烈相撞，擦出火花，险险偏移了轨迹，却仍朝着端景帝下腹射去。
端景帝神色微凝，率先将小姑娘推开，让她远远避开箭矢射程。
此时，短箭眨眼便至，金属箭尖闪着冰冷又锋利的光。
而端景帝已经来不及全部避开了，只是侧了侧身避开要害。
一抹温软却措不及防撞入怀中，他凤目瞬间瞪大：“玥儿！”
噗呲，短箭入肉的声音清晰响在耳畔。
端景帝忙接住怀中软下来的身躯，连双手都打着颤。
“太医呢？快去找太医来！”
衣衫上晕开的那一大片鲜红刺痛了他的双眼，运筹帷幄的帝王少见地慌了神，哑声道：“玥儿，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太医一会儿就来了。”
不知是在安慰谁。
楚沐玥只觉肚子很痛，痛得她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朝端景帝笑了笑：“恩公，命……我帮你还，以后……只准念着我、一个人。”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
看着往日顾盼神飞的小脸，此时只余苍白，端景帝双眼通红，牢牢握住小姑娘的手，就像握住了不能失去的珍宝，那力道大得她都感受到了些许疼痛。
董废后早被制住了，透过重重人影，依稀窥见了这一幕，不敢置信想要上前质问，却半点挣脱不得，神情越发怨恨，满是不甘：
“陛下你不是说过讨厌我这样的疯子吗？又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她不一样也是个疯子吗？”
楚沐玥听了喊话，精神一振，有些好奇地望着端景帝。
恩公真的不喜欢疯子吗？可为什么对她……
端景帝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小姑娘，认真告诉她：“你只是以前受了太多委屈，发泄出来总比憋坏了自己好，一报还一报也没什么错处。”
楚沐玥忍不住握紧了端景帝的手，心中暖流淌过。
恩公先前一直认为她戾气太重，她知道他是不喜欢的，没想到最后却还是为她妥协了。
“就算是骗我，我也……很开心。”楚沐玥一字一顿笑着道。
董废后却是颓然退后一步，心死如灰，怔怔呢喃：“情爱使人盲目，原来陛下也不能免俗。”
她终究等来了陛下动心的那日，可那个人却不是她。
身上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耳边似乎传来恩公焦急的呼唤，少见的哀恸无助，令人心酸。
楚沐玥张了张口，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便已经陷入黑沉。
最后的念头是，她这次也能幸运赌赢吗？
……
寝殿内，宫人都被赶了出去，越发显得殿内空荡寂静。
一道纤弱的身影静静躺在锦被中，几乎看不见隆起，床畔处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向来挺直的背脊此时却微佝，男子却毫不在意，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少女苍白的脸。
突地，少女长睫轻轻颤动了下。
端景帝几乎又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却仍不免带着微薄期盼。
楚沐玥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上方明黄织绣的锦帐。
这是哪儿？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旁传来强压着颤抖的嗓音：“玥儿？”
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到了手背上，手指不自禁微缩，触碰到了温热宽厚的手心。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却被眼前恩公的模样惊住了。
从来仪容得体的恩公，此时凤目中带着血丝，眼眶通红，下巴处更是冒出了青茬，罕见的憔悴狼狈模样。
楚沐玥张口想问，嗓子却涩涩地疼，发不出声音来。
“等会儿。”
端景帝转身去桌上倒了一盏水。
楚沐玥见状想要撑起身子，可手上发软有些使不上力，动作间不小心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小脸扭曲了一瞬。
“别乱动，我来。”
端景帝长腿一迈，坐在床边，大手微一使力，将小姑娘上半身缓缓撑起，半靠在他身上，动作轻柔极了，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眼神还一直留意着小姑娘的神情，就怕一不小心牵扯到她的伤口。
玉盏微斜，洒出了几滴水，在龙袍上留下湿印，主人却毫不在意，将玉盏端至小姑娘的唇边。
楚沐玥忍不住看了眼端景神情，端景帝见她不喝，只是温柔地用目光询问，半点不耐烦和恼意都没有。
楚沐玥朝他弯了弯眼睛，低下头一口一口将水都喝尽了，只觉里面似乎掺多了蜜，格外甜滋滋的。
见她喜欢，端景帝柔声问道：“可是还要？”
楚沐玥摇了摇头，依偎在端景帝胸膛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很是安宁，缓缓说道：“真好，醒来就看见陛下。”
端景帝苦笑一声，将怀中人搂紧了些，却克制着力道，小心翼翼：“可我很是害怕。”
楚沐玥诧异抬头看他，在她心里，恩公是无所不能的，天塌下都能顶得住，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让他害怕的？
端景帝低垂着眼，漆黑的瞳孔中满是她的身影：“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楚沐玥怔怔地看着他英俊却憔悴的脸，心里抽痛了下，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这是多久没合眼了？”
端景帝抬手盖住她的小手，笑了笑：“两天而已，不碍事，之前忙政事的时候也有过。”
楚沐玥心中酸涩，按她昏迷过去的日子估算，恩公至少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一边要忙着朝政，一边又要担心她，说不准还要自责，也不知是如何煎熬，才将自己弄得这般憔悴。
她去挡箭，一方面是占有欲作祟，想让恩公一颗心里只装着她，一方面也是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坐稳皇后之位，却忽略了恩公的感受。
楚沐玥眼神复杂地望着端景帝，喃喃：“是我任性了，你怪我吗？”
端景帝俊脸上些许苦涩，似嗟似叹：“最开始什么都顾不上，后面想到了却又不敢怪你，害怕你真的狠心离开，留我一人煎熬……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即使折寿……”
楚沐玥捂住了他的唇，心中又酸又疼：“别，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她红着眼看着上空，认真道：“诸天神佛在上，那都是胡话，不作数的。”
端景帝薄唇微勾，轻轻将小姑娘的手拿下攥在手心：“玥儿，以后不可这般冒险了。”
楚沐玥点点头：“好。”
端景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凤目中涌动着温柔的海：“终究是我没有做好，才没能让你全心全意相信我，以后不会了。”
楚沐玥眸光震动，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恩公明明已经猜到了她有算计，却连半点指责她的话都没有，反而一味责怪自己做得不够。
“遇上陛下，是我的幸运。”楚沐玥由衷感叹，眷恋地埋进端景帝温暖的怀抱中。
若是没有恩公，她就算侥幸落水不死，最后的结局大抵也是和在人相斗中玉石俱焚吧。
他不仅救了她的命，还阻止了她走向毁灭，此后她的人生将拐向一条光明的前路。
端景帝轻笑一声，抱紧了怀中的宝贝，柔声道：“我也很高兴遇见你。”
即使违背原则，变得不再像自己，却从未后悔。
——
后记：
岁末，帝后大婚，携手登台，群臣跪拜，举国同庆。
后年，楚皇后诞下一子，被封为太子。
……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
有野史流传，楚氏原是端景帝儿媳，美貌异常，帝一见倾心，强夺为后。
后世学家考究端景帝生平，盛赞他是千古明君，创造了太平盛世，对他多有推崇，唯有一点颇受争议——
端景帝宠爱楚皇后太过，曾亲口对人言，见皇后如见朕，平白生出了许多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