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处锣鼓喧天地响，街道站满了人，攒动的人头都朝着由远及近的锣鼓声张望着。

    人群不由自主地自街道向两旁分开，敲锣打鼓的队伍就从人群中露出来了。

    后边抬着一顶红轿，两旁的人都新奇的朝轿里望着，隔着红布，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的人影。

    红轿后头由几十个人抬着的一箱箱礼品，从复杂繁多的花纹里不免看出里面盛放的物品之精贵。

    人群又自这礼品上发出一片片啧啧赞叹，议论指点此起彼伏。

    队伍又自街道不紧不慢地走过，后头跟随者涌动的人群，晃晃荡荡来到一条老旧的巷子，最终在一处并不起眼的门前停了下来。

    吹吹打打的人停了下来，人群说话声也随之停了下来，突然场面一下变得十分肃穆。

    红轿后头钻出来一个年轻小厮，小跑到门前，扯声高喊到：

    “卢耀贵来领骨肉啦！请恩人允——”

    人群寂静，门内门外并没有声音，好一会儿，自敞开的门内传出一声：

    “允。”

    小厮转头喜笑颜开道：“允——”

    霎时，门外鞭炮齐鸣，队伍又大吹大擂起来，人群也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在喧嚷的声音中，红轿门帘被掀开，自里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双手平端着一个暗红色大托盘，由一块大红布盖着。

    这少年目视前方，庄重地一步步向前走，跨过了门槛。

    进了门，喧嚣似乎也随之被阻挡在门外。门内堂屋，一张紫檀翘头香案摆放在正中间，四周宾朋满座，多是卢公公的家族亲朋，净身师高坐上方，都带着笑意不语地望着来人。

    少年在案前规规矩矩地跪下，双手将好好向上举起，这时从左边最上方站起来一位白发老叟，几步走到少年旁边，掀开了托盘上的大红布，一排排整齐的白银摆满了整个托盘，四周宾客也不禁暗吸一口气，接着窃窃私语起来。

    老叟并不言语，笑眯眯地望向上头的人。

    净身师眼光从托盘上一扫而过，笑意加深，对着老叟点点头。身旁马上出来个小厮将托盘端进屏风里了，出来时却已是另一个模样的小厮，同样端着托盘，正中放着一个大红布封口的升。

    此时，净身师站起来，走到了香案前，端升的小厮立即弯腰将托盘供到净身师身旁。

    净身师自盘中拿起升，鞠躬递到老叟面前，老叟也连忙接过，放到了香案上，接着打开了红布，从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薄纸。

    将纸抖擞开，老叟目光缓慢扫过四周，郑重开口念起了纸上的内容。

    念毕，门外准时又一次鼓乐齐鸣，鞭炮喧天。少年开始依次给净身师、老叟、宾客作揖叩拜。

    拜毕，少年接过升，由老叟领着长辞而去。

    等少年又上了花轿，队伍也开始摇摇荡荡地行进了。

    一直吹吹打打到了茔地，花轿才停下。

    四周一片黄土，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树，可不远处立着几座坟包，坟两边站着好些人，坟前却跪着一个老男人。

    少年又一次从轿里出来，此时跪着的男人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到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弓着腰，双手向前伸去。

    等少年把升放到男人手里后，男人转身朝着坟包一步一步郑重地走去，到了坟前，老叟又一次拿着薄纸契约，对着两座坟包念出来。

    又在鞭炮声，鼓乐声交杂中，男人和他的子侄后辈们齐齐跪在坟前，默声不语。

    就在净身契约焚化的那一刻，那跪在最前头的男人突然嘶叫哭喊起来。

    头磕进土里，老泪鼻涕横流，张嘴嚎叫着：

    “爹、娘，我总算回来啦！”

    鼓炮声和着嚎叫声，这就是卢公公骨肉还家的日子。

    怀陇县进宫当宦官做宫女的人并不罕见，可骨肉还家礼办得如此盛大隆重的还只有卢公公一人，因此，这礼节途中跑来看热闹的人不少。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跟在后头看个热闹，特意登门道贺的人就只有卢公公在宫里的一些好友和级别不高的官吏了。

    在宫里磨了一辈子，卢公公也总算是熬到了个不错的地位，所以送礼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清点礼品的小厮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脑袋生了一圈的眼睛，生怕漏了错了。

    贺纪香就是这个时候趁乱溜进来的。

    她好不容易磨得伯父答应让她远远跟在后面见见这“骨肉还家”的世面，谁知道同样来见世面的人竟这么多，人头涌动得根本看不到她这小身板。

    贺纪香是挤不进去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下对卢公公说出那些不正当的请求的。

    按理儿说，凭着伯父这份关系她是能直接进卢公公府中见他的，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怎能进宦官家中？这是万万不可的。

    贺纪香知道求伯父没用，只好自己想办法。

    她装作小厮模样，趁着人多的时候，随便往哪个官吏随从中一靠，竟也就这么进来了。

    贺纪香东躲西藏，跟着客人们总算到了酒席的地方。

    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伯父，下意识地就往小厮们中一躲。

    卢公公一直站在入口迎接客人，等来的人好不容易少了，他又东一桌西一桌地敬酒。被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别说找他单独说话，就连衣角都碰不到，只能望着干着急。

    “卢公公，恭喜恭喜！”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吏抬起酒杯，坐在椅子上，乐呵呵说道。

    “哎哟！您可折煞我了。”卢公公赶忙弯腰，将自己杯口朝官吏杯壁下沿一点，谦逊回道：

    “您肯赏脸来我这儿，真真是我的福气呀！您可千万别客气。”

    官吏笑眯了眼，和着卢公公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等到七七八八地敬完酒后，卢耀芝暗自松了口气，把酒杯搁在随从手里，就不动声色地从园中小路走了。

    因为干儿子跟在身后，他也时不时问问考验他这几天的见闻和事务安排。

    两人正要从假山拐弯处过去，忽然一个脆生生地声音自身后传来：

    “且慢！”

    干儿子好奇地转过头去，见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喘着气呢。可细看，竟是一个豆蔻少女。

    宦官府中竟偷跑进来一个少女！谁会这么胆大？

    干儿子心中惊涛骇浪，忍不住悄悄抬眼向上瞄去，只见干爹脸上也是一闪而过的惊讶。

    少女喘了几口气，这才对着卢耀芝作了个揖，不好意思笑道：

    “卢公公，实在抱歉，我本欲寻您说话，无奈这园中宾客太多，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才在这儿拦住您，勿怪勿怪。”

    卢耀芝也回了她一个礼，温和笑道，“无碍，只是不知小娘子所为何事，竟特意来寻咱？”

    少女瞧了一眼卢公公身旁的小宦官，开口道：

    “卢公公，实不相瞒，家中长姐自十三岁入宫，我本欲跟随家姐，无奈年岁尚幼，只得作罢。如今年岁已到，家姐也欲接我进宫，姐妹二人在宫中好相依为伴，只是说到底，家姐也只是一个宫里的婢子，做不了主。小女早闻卢公公的大名，知道您在宫中尽心尽力了数十载，深得官家们的信赖，所以这才冒然前来……只求公公不要为我这事儿烦心。”

    说罢，又给卢公公作了个深揖。

    卢耀芝虚扶了少女一把，笑道：

    “原是为这事，宫中只不过是添了个服侍主子的人，并无大碍，况且小娘子与你姐姐二人姐妹情深，我怎会不答应呢。”

    少女听闻，忍不住一喜：“卢公公当真肯帮小女这个忙吗？”

    卢耀芝笑道：“咱虽是宦官，可也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能帮当然尽力帮。只是不知小娘子的长姐姓甚？在宫中哪个主子底下服侍？我也好让你姐妹二人一同做差事。”

    少女止不住的激动，赶忙道：

    “我姐姐原名贺徽钰，官名钰儿，我叫贺纪香。”

    卢耀芝一顿，回笑道：

    “原是钰小娘子的幼妹，你是贺镇将的侄女？”

    贺纪香羞愧一笑：“我本欲和伯父一同前来，只是伯父碍于小女身份不便，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卢耀芝哈哈大笑：“贺镇将于咱有恩情，那…这个忙咱一定得帮啊。”

    二人又寒暄几句，卢耀芝这才道：

    “贺小娘子不必再忧心此事，咱虽已从宫中退下来了，在宫中还是有几分薄面，况且还有我这儿子，日后你们可互相帮扶啊。天色已不早，小娘子孤身一人在咱这儿终归不便。”

    又转头对身旁吩咐道：

    “你且去唤乘轿子，送贺小娘子从后门出去，切莫张扬。”

    贺纪香只好又作了一个揖：“那就谢过卢公公了。”

    暮色将至，卢府的宾客也陆陆续续地散了，等下人们好不容易将残局收拾完毕，夜色已深了。

    干儿子打好洗脚水，端进干爹房中，亲自替干爹脱了鞋泡脚，又悄声绕到干爹身后，垂着眼安静地捶肩。

    卢耀芝不说话，只眯着眼享受，屋里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干儿子终是没忍住，悄声问道：

    “干爹，钰姑姑在宫中的事儿人尽皆知……您为何还要答应那女郎？”

    卢耀芝并不作声，过了好一晌，干儿子只得把头垂得更深了，心中忐忑越发不安。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要自觉掌嘴了的时候，老宦官出声了：

    “贺镇将乃我骨肉还家的头面人，我得还他这个人情。”

    ““是。”干儿子垂着头应道。

    老宦官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

    “钰侍的事贺镇将似乎并不知情，咱也没那个能力去帮她。”

    “如今胡充华在宫中愈发不得势，这贺小娘子既然想入宫，我也断不能将她也送进胡充华宫中，做了那负恩人。”

    “…是。”

    “咱会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卢耀芝冷哼一声，道：

    “做事得犹如水流之势，此处不通，可寻别处突破，既不苦了自身，也找着了出路。”

    “你以为那钰侍是怎么被打的？不就是看通了胡充华的局势，想另寻出处。她这事既然没成，咱不若就顺水还个人情，花点银子，把她小妹送到皇后宫去。”

    卢耀芝停顿了下，笑起来，“以后她姐妹二人是否能相聚，就看她们的本事了。”

    干儿子赶忙跪下深深地磕了个头，“干爹，儿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