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柳云永远不会忘却那年深秋,立冬前的那天清晨。

    柳岑篱因故挨了徐隐荐一巴掌,脸烧的疼觉也睡不好,大清早就赶去拿柳云出气。因半边脸肿得像猪头,她也没心情捯饬另一边脸,于是素面朝天眼不着地地出了门,气势之凌人活像个母夜叉。偏生她还穿得极其艳丽,与这寒凉朦胧的时刻极不相衬,越发凸显出她五官的尖刻与歹毒。

    柳云照她吩咐刷洗了一夜腌菜缸和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还没歇上口气,就见她来势汹汹,兜头便是一盆冷水招呼过来。

    柳岑篱冷哼一声:“如此才干净些。”

    柳云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湿透的衣衫经晨风怂恿,紧紧贴在了她干瘦的躯体上。柳岑篱要她跪下,她便跪下了。

    柳岑篱满眼怨毒地盯着她:“你不是还想回去照顾那个死人吧?即便是他还没断气,你也休想活过今日。”她拔下一根发簪,生生扎进了柳云颈下。

    亲手杀人并不使她感到恐惧,反而有种淋漓尽致之感。柳岑篱痛快大笑,只是扯起嘴角脸便疼得厉害,因此她笑得极其扭曲畸形,还伴随着吸气和嚎叫声。随后她又用力将发簪拔了出来,鲜血溅出数米之远,落地生花。

    柳云身子坠地之前,竟恍惚瞧见一个似已久违的身影。

    柳岑篱吓了一跳:“你怎么…”

    徐北城裹身的厚厚棉袄雪一样的白:“若我有意与人共赴黄泉,那人一定不是她,而是你,婶娘。”

    柳岑篱的脸色青红交加,变幻莫测,她不敢笃信徐北城是否留有后手,但她相信徐北城若打定主意拉她一起死,她那狼心狗肺丝毫不念旧情的相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弃了她,无论徐北城的筹码是否还有价值。

    徐北城来到柳云身前,将她扶起拥入怀中,徒手撕扯下里衣一角,围在她脖颈上,紧紧裹束,而后喂她服下一枚丹药。

    “滚。”他向身后道。

    几乎不曾有过喜怒哀乐之人这一次竟让所有人都听出他声音里的怒火,有如天雷炸响,即将轰向他们的头颅。

    柳岑篱两腿发软,在丫鬟们的搀扶下飞快逃走,其余人等亦皆慌乱退散。

    然而天空中并无惊雷,反而下起了雪,今年的雪竟下得这样早。

    本是徐北城拥着柳云,不知几时却变成了柳云紧紧搂着徐北城,若不是她颈项上系着雪白绸布,其内鲜血浸染的红花触目惊心,先前的一切都要叫人以为只是假象了。

    雪落在柳云挽起的青丝上,亦落在徐北城厚实绵软的绒帽上,而其下的发,早与白雪融为一体。

    柳云终究垂泪道:“对不起。”

    徐北城声音极轻:“我早已预知今日结局,却还是牵连了你。”

    柳云伤心欲绝:“你救下了我,我却救不了你。”

    徐北城在她怀里闭上了眼:“我本是将死之人,不足惜之,不必伤心。永别了,柳姐姐。”

    柳云从没有这般拥抱过一个人,徐北城亦然,可他们都太弱小,无力与这世间抗衡。他们之间的回忆起始于她的十一岁而终止于他的十一岁,这也许是命运的巧合,也许是命运的轮回。柳云不晓得徐隐荐为何留她一命,她只知道眼前由黑变白时,她已经被扔出徐府。

    又是在一条河流边,柳云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怀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原来短暂拥有过,失去后是如此的心碎断肠。

    徐隐荐将徐北城风光大葬,葬在了离恨山下。可柳云却在月余后无意中得知,离恨山下庄严古朴的墓穴里放的是一具空棺,徐北城的尸体早被徐隐荐命人随意丢弃了。

    人之可恨,实在超乎所料。徐隐赋父子到底有什么对不起徐隐荐的地方,值得他用这般下作手段去报复?

    以徐北城的性子自不会在意身后事,风光大葬也好,弃尸荒野也罢,他都已经脱离那副孱弱之躯无知无觉了,又岂会计较他人置之于何处。

    可柳云在乎,柳云终究不能免俗,唯恐他死后不得安息,无法在通晓实情后心安理得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柳云向何哲钦借来银两,买通了徐府的下人大略知晓了徐北城的尸身被弃于何地,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找出并纳入棺椁之中。一副十一岁男孩的骸骨,尽管周旁没有任何的信物,柳云也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柳云不敢去想徐府下人是如何扒下徐北城身上衣物,用一张草席卷起带去那个野兽出没的荒僻之地并从板车上扔下去的。事实上柳云找出的尸骸并不完全,可她更不敢去想山中虫兽是如何啃食徐北城血肉,连骨头也不放过的,尽管徐北城生前也不过是多了张包住骨头的皮罢了。所幸时值寒冬,鸟兽鱼虫尽乎封藏,否则她可能就要无功而返,徒然一场空了。

    埋葬徐北城尸骸之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却好像失去了知觉,只能放任心头鲜血流尽,既无法阻止,也感觉不到痛。

    然而在她将醒未醒之际,她浑身剧痛,连呼吸都像钝刀子割肉,实在痛不欲生。

    柳姐姐。

    徐北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样呼唤她,是真正视她为亲人了吧。他终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啊,再如何冰冷决绝,仿佛没有情绪波动,也还是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活生生的人啊。

    就像打开了某个缺口一般,柳云的泪一刻也没有停过,或许曾经忍住的泪,就像欠下的债,迟早是要还的。彼时她若放声痛哭,势必活不到今日,麻木与自我封闭,实则是维系生存的力量与信念。奈何当下的她太过脆弱,心墙坍塌无可修补,唯有哭个不住。当她睁开眼时,枕头连同被单都湿透了。

    纪元徽紧皱的眉头有些微松动:“云儿,你醒了。”

    柳云挣扎着撑起身子,纪元徽扶她坐起,又在她身后垫高枕头。

    梅卉裳从茶座上起身走来:“可算醒了,哭了两个晚上,你做什么梦了,流的泪怕是比取针时流的血还多。”

    柳云沉默片刻,含混道:“我…梦见了故人。”

    梅卉裳指了指纪元徽:“那便不是我跟他其中之一了。”

    柳云没了言语,算是默认。

    纪元徽神色复杂而又疲惫:“醒了就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云摇了摇头。

    纪元徽道:“没有就好,冉神医说你已度过险境,无大碍了,只需多加休养即可。”

    梅卉裳望向窗外:“天色渐晚,诗序大约已外出归来,我便不在你这待着了,明日再来看你。”

    柳云点点头:“谢谢你,梅姐姐。”

    梅卉裳勾了勾唇,款步离去。

    纪元徽喂柳云喝了碗药,柳云苦不堪言,但却不多退缩和抗拒。

    纪元徽望着她双眼:“苦么?”

    柳云道:“苦。”

    纪元徽的声音里也带着浓浓的倦意:“闻着都发苦的药,你却一声不吭地喝下了。”

    柳云道:“必须要喝的药,何必多生枝节。”

    纪元徽给她倒来一杯水,柳云赶忙润了润喉,继而更衣梳洗,下了回床,才发现桌上有一巴掌大的花篮,里面堆着满满的莲子糖,粒粒皆是豌豆大小,雪一样的白。她不大想吃,宁愿嘴里苦着,也不想去蒙蔽心里的苦。

    纪元徽瞧见她目光游离,也没多说什么。

    仆人们入内为她换新枕单被褥,她便和纪元徽一道出门走走。

    尽管天气炎热,四下虫鸣不止,纪元徽仍唯恐她受冻,在她轻薄的外衣上添了件披风。不知怎的,他们之间竟好似找不出话题一般,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不发一言。

    若要开口,无非亏欠,说来又有何益。

    夜已尽黑,纪玢誉与井梧将将回府,听管家来禀柳云醒了,便折去看她,两方恰在路上相遇。

    纪玢誉打量他二人神态举止,悠悠对柳云道:“看来恢复的还不错,何以仍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柳云小声道:“谢宗主关心,我只是…睡太久了,有点昏昏沉沉的。”

    纪玢誉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我带你去醒醒神吧。”

    柳云讶然抬眸,不多时耳边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厮杀声。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