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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当如此罢了

    柳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徐北城,她的亡夫。

    说来初次相遇时,她才十一岁,一名中年男子从正跟她抢饭碗的乞丐手里把她救了出来,还另给她买了两个大包子。

    说是抢,其实是单方面殴打,而柳云毫无疑问是被打的一方。

    救她的人是徐隐赋,徐北城的父亲。

    无家可归的柳云感激大善人却无以为报,便一路默默尾随。当然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不仅有报答,还有得到更多照拂与食物。

    徐隐赋见她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便行至河边提议她洗把脸,一会儿好给她买身衣服。

    起先小柳云一点也不想洗脸,因为把脸洗干净了,她会在夜深人静时遭到更毒的打。可听到大善人说给她买新衣服,她立马就把脸洗了。反正再弄脏也就是泥巴坑里滚一遭的事,不多麻烦,而新衣服拿去换钱,若是藏好不被发现,够吃好些天新鲜热乎的大白馒头了。

    小柳云本身没有一点穿新衣裳的盼望,她觉得只要不冷着冻着,脏点乱点也没什么,能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衣服新不新不是关键,关键是能换多少钱。

    当她满怀憧憬地洗了脸,从河边回头,看到大善人从马车里边抱下来一个穿着冰蓝色夹袄的小男孩时,她两眼亮得像金乌照耀下的粼粼波光。

    她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毛绒绒的小夹袄值不少钱吧。

    而后她发觉那男孩长得可爱极了,雪一样的白,冰雕一样的精致,更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可他脸色白得太过了些,未免有些惨淡;也瘦弱得太过了些,未免有些病态。

    随后从大善人口中得知,那是他唯一亲子,因其母在孕中生了场大病,虽侥幸保全了这个孩子,却未能保全自己。而这孩子虽侥幸存活,却生来孱弱,一直缠绵病榻,几度奄奄一息又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化险为夷。

    小柳云看得出来,大善人很爱这个孩子,不因其母之逝而丝毫迁责于他。

    徐隐赋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孩子,尽管徐北城那年才五岁,便已历经生死,总不时显露几分垂危将死之态。

    柳云大他六岁,看他就像看一个斑斓耀眼的粉瓷娃娃,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但她永远记得,徐隐赋掀开车帷,徐北城在车中望见她时面无表情的脸和空洞无神的双眼。

    小柳云竟有些畏惧不前,害怕与他接触。

    徐隐赋此番出行,正是为了给徐北城求医,近来他病情吃紧,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凡张口便会咳个不住。徐隐赋一直没赶她走,小柳云便跟随他父子二人,混了半月温饱。

    期间徐隐赋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但也仅此而已了。小柳云很感激他,因为他真真是个大善人,而且没有对她十一岁了还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表露出半点嫌恶。

    他只是说识字好,识字了才能读书,多读书才能明白许多道理。

    小柳云起先只觉得饭都吃不上了,明白了道理又有何用,谁会因为她明白道理而分给她吃的?除非是教书先生。但她记得,村尾私塾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夫子也同样是一穷二白、家贫如洗。冬少碳夏缺粮,生活多靠邻里接济,常年穿着一身灰白色长衫,其上补丁一年多过一年,原本的纹绣早看不出了。听说那长衫本是深蓝色,只因年岁久远,穿洗了太多回,才变作灰白色。

    由此可见,懂得再多道理,该吃不饱饭还是吃不饱饭。

    可小柳云并没有对大善人之言不以为然,而是默默在心里记着,想着往后若有机会识字读书,便去试试看,说不定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但有利可图,她都愿意尝试。

    多年以后,徐北城得知她好学的初衷是为图利而非真正对习字念书感兴趣,他只是有些意外,却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徐北城的求医之路并不顺利,可彼时已近深秋,徐隐赋不能让他在外头过冬,必须要带他回家了。

    小柳云没有问能不能再带上她,因为从徐隐赋哀默的神色中,她已知晓答案。

    徐北城向她告别,只说了两个字:“再会。”

    小柳云道:“你多保重。”

    一直到马车的轱辘声再听不见,她才走上另一条路,朝着河流交错的方向独自前行,枫叶染红了她的眼眶,夕雾模糊了她的双眸。

    四年后。

    柳云暂且干起了跑腿的活儿,哪家的东西要送往哪儿去,她一收到风就跑上门去接活,若是大户人家的东西,赏钱必定丰厚,层层盘剥下来还能挣不少个铜板。若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她只是应个急,也总能挣口水喝。

    这一日,柳云得了活儿:尤小娘快生了,需得柳云加紧告知她城外开茶摊的相公。

    柳云一阵风似的向城外跑,眼看城门口已相距不远,忽有一匹快马从邻街窜出,正对着她疾驰而来。柳云慌忙闪避,快马主人也急忙偏转马头,两相错开,柳云幸免遭殃。原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想更大的祸患尤在后头。

    那匹快马随后冲撞上一辆灿烂辉煌的马车,马车主人气势汹汹,公然叫嚣着要快马主人拿命来赔。快马主人恐其来头不小招架不住,忙不迭地下马向其躬身致歉,并将一应过责推卸到柳云身上。

    马车主人大概也觉得拿柳云开刀更合适,便气势凌人地走向柳云,柳云一时腿软,竟没能立刻跑走,再想逃时已晚矣。

    那人一脚将柳云踹倒在地,另一人也跟着狠踢两脚作为附和,柳云正要求饶,忽而听闻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住手。”

    徐北城行下马车,在秋日里温暖和煦的阳光中向她走来。昔日的回忆死灰复燃般重现于柳云心间,不曾抱有希冀能再相见之人再次来到她身前,柳云仿佛置身云端,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徐北城一眼认出了她,她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他。他们竟然真的还能再会,可他们都无法预知,是时之重逢是祸是福。

    原来马车主人是徐隐赋的亲弟弟,徐北城的亲叔叔,徐隐荐。

    彼时徐隐荐看似十分吃惊又觉好笑,两手叉腰地站着,神色轻蔑:“小城儿,你几时管起闲事了?”

    徐北城冷淡道:“叔父能放过她么?”

    此事本不该怪到柳云头上,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是受害者,况且这事只是引起一场骚乱,并没有引发什么特别大的祸患,纵不追究也合情理,实在不必闹出人命。

    可徐北城并没有帮柳云说话,多做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徐隐荐,似是与之谈一笔交易。

    徐隐荐失笑道:“这贱人险些害死你我,你却要我放过她,这是何道理?”

    徐北城不惊不喜道:“她是我许下婚约,尚未过门的妻子。”

    好似平静海面上忽然炸开一朵浪花,好似广袤平原上飞出一只凤凰,好似半空中显现出一道通往隔世的门。柳云的命运在此刻变道,她怎么也想不到徐北城会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激之情。

    十五年来独自飘零的日子她实在厌了,但凡能有一些些转变,无论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往坏的方向,她都想试试。

    徐隐荐自是不信,一个九岁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宣称一贫民是他曾许下婚约尚未过门的妻子,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徐北城将柳云扶了起来:“这门亲事乃是四年前父亲带我出外求医时亲定,而今我为父亲守孝三年期满,合该迎她过门才是。”

    大善人…过世了?

    柳云难以置信地望向徐北城,徐北城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言语之中好似没有一点波澜。

    徐隐荐眯了眯眼道:“你怕不是病昏了头,随便指着一个贱婢就说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

    徐北城神色不变道:“四年前她曾与我和父亲随行过一段时日,叔父若疑心我胡乱编造谎言,大可前往宝药林考证。”他牵起柳云的手,眸光坚定,言行老成,实在不像个年仅九岁的孩子。

    徐隐荐对这个侄儿多少有些了解,看似温吞寡言,实则性子极拗,平日里就没人劝得动他,眼下围观者众,闹得太难看不仅落人口实还恐有后患,毕竟族中还有些个老不死的对他十分看重。再者,要收拾他往后关起门来有的是机会,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他非要搭上这么个小贱蹄子,那便随他罢了,轻易就能料理之事,确无必要当众使场面变得难堪。

    于是,徐隐荐暂敛戾气,颇具深意道:“既如此,便携她回府吧。”

    一缕轻风拂过,徐北城身子一动,咽下了嗓子里的血,委实没法再说什么。唯有柳云看出他病体难支,默默用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柳云就这么出乎意料地进了徐府,那尤小娘临盆在即之事,她唯有临时托人转达了。

    是夜,徐北城在烛光下露出疲态,神色憔悴至极,还咳了口血。

    “携你入府非我本意,可你也瞧见了,我连给你另安排一个房间都做不到。”又咳嗽两声,“我身子太弱,不知能活多久,委屈你打个地铺了。”

    柳云忙斟了杯茶,送到他手边:“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当时的情形你也别无选择。若不是你出面,我只怕要被活活打死。”

    徐北城推开茶杯,摇了摇头道:“在这府上,我从来做不得主,你待在我身边,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自他父亲离世之后,这就不是他的家,而是他的囚笼了。

    柳云放下茶杯,垂眸道:“我只当是我的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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