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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上)

    仙舟联盟八千年漫长的星海旅途,除却途中的奇遇与绝景,也伴随着数不尽的危机,冒险、叛乱、外敌……其间诞生了许多英雄传奇和让人热血沸腾的豪侠奇谭,毕竟就连他们追寻的巡猎星神岚,也是一位扭转仙舟命运、见诸各种史诗文本、被仙舟人尊称为帝弓司命的大英雄。不过比起如今名扬寰宇的帝弓七天将,仙舟本土的人们反而更津津乐道一些隐于青史浮尘下的往日传说,比如云上五骁,比如罗浮医仙。评书上通常会分别讲述这两个故事,但很少有人知道云上五骁之一,现在依然活跃台前的神策将军景元和医仙莫慈是发小。时光对于仙舟人来说是不痛不痒的存在,可流沙之下,仍有无数情感和记忆随之掩埋进了历史的长河里。

    景元与莫慈,出身已不可考据。按照流传最广的说法,景元出生于世代效力地衡司的家族中,小时候就对刀剑感兴趣,其父母原本希望孩子继承衣钵,但在学宫结业后,为了摆脱望眼欲穿的人生,景元不顾家族的反对加入了云骑军;莫慈出生于罗浮一个富裕的药商之家,从小便展现了在医术和丹药领域的天赋,学宫毕业后,在家里的支持下,莫慈顺利进入丹鼎司,成为了一名医助。

    接下来就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了。

    两家恰好是邻居,景元与莫慈就这样自然地熟识了。他们就像大多数幻戏话本里的青梅竹马一样,两小无猜,无忧无虑地长大,拌嘴打闹是习以为常。少年景元见过莫慈家的讲究和排场,学着她家的仆人戏称莫慈为“大小姐”,挨了女孩不少打。

    某日,景元轻车熟路爬墙跳进了莫慈家的院子,莫慈正在侍弄她的药草。

    “阿慈,来你这儿躲躲。”

    习惯了景元的不走正门,莫慈头也没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老是让我学这个学那个,等长大了我就做个游侠,巡狩星海,遨游四方。”高束马尾的白发少年懒散地半靠着花架,随手摘了根草叼起来。

    “就知道打打杀杀。”莫慈摇摇头,看了眼景元,和他叼着的草,“……”

    敏锐如景元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起身跳到墙头,“那个,我还有事,明天见。”

    “……景元你给我站住!”常年追着景元打闹的少女,身形也很灵活。

    “我错了,大小姐,下次不摘这个!”

    “你还想摘哪个?”

    一阵鸡飞狗跳。两家人都很习惯。

    “……停一下,我怎么觉得有点头晕。”

    “这草有毒啊,笨蛋。”

    星历7xxx年x月x日,在莫慈的日记里,景元的笑话又多了一个。

    学宫的毕业典礼上,少年们开怀大笑,互谈理想,畅想未来。喧闹过后,人群散去,大家都走向了属于自己的路。

    “你真的要加入云骑军?”回家路上,莫慈忍不住向景元确认。

    “嗯。”景元双手抱着头,一路吹着小调儿,心情很是不错,“如果是爸妈派你来的,就别费力气了。”

    “我才懒得管你呢。走了才好,可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虽然确实被景元的爸妈嘱托了,但莫慈并不准备劝说景元。她向来尊重景元的志愿,当然这和她难以想象景元戴着眼镜当学者的模样也有点关系。

    “你呢,之后准备做什么?”

    “我?当然是进丹鼎司了,先从医助做起,好好学习。”

    毫不意外的答案,景元看着身旁一脸认真的少女,黄色的眼眸露出些许无奈,“好吧,我祝你成功,早日当上司鼎。”

    “云骑军军纪严明,你去以后可不能如此散漫了。”

    “知道了,谨遵大小姐吩咐。”

    “没个正形。”

    月色温柔,安静的街道只有年少的回响,少女时不时嘱咐两句,少年应付着,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影子渐渐重合。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演武场上目之所及,皆是兵戈所向,声震云霄,势如垂虹。景元震撼于云骑军的威严,更深深震撼于眼前这个女人的剑招,那如天罗地网般严密交织的剑影,仿佛静止了时间。这就是罗浮剑首——无罅飞光镜流。

    她的冰锋剑芒指向长空。

    “仅守此誓,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

    “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

    耳边响起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誓言,就这样刻进了少年的心里。

    景元很幸运,演武之后,他成了镜流的弟子,得她亲授剑技。在镜流的指导下,景元逐渐摆脱了少年稚气,迅速成长,迎来了他作为云骑士卒的首次出征。

    也许英雄生来就是为了在某一刻出手,仿佛幻戏评书里的套路一般,景元的第一次出征就碰上了棘手的突发状况。在可能全军覆没的绝境下,他临危不惧,机智应变,兵不血刃挽救了局面,让众人安然返回。英雄就这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那时傀儡蛸不知不觉地便夺舍了同伴,混入军舰里……”

    莫慈静静地听着景元去繁就简的讲述,一边给眼前因练武而手受伤的少年包扎伤口。

    “我察觉到后便赶紧想出了它们夺舍的条件和应对手法……嘶,轻点。”

    “原来还知道疼啊,大英雄。”莫慈不禁揶揄道,给包扎做了个完美收尾。

    景元抬手看了看莫慈的“杰作”,竟露出些许腼腆,“什么大英雄,你这么说可就没劲了。”

    “那我该说什么,练武练到手伤成这样的笨蛋?”莫慈瞪了景元一眼。

    景元眼看情况不对又发挥他临机应变的本领,转移话题道:“大小姐这包扎手法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看绝对能在丹鼎司医护技能大赛上拔得头筹。”

    “少贫。”莫慈作势就要敲打景元,景元也下意识伸手便挡,如同儿时一样,但莫慈看到景元那包成粽子的手,心软了下来,转身收拾器具去了。

    “不生气了?”景元跟了过来,用仅剩的一只手帮忙。

    “有什么好生气的。”莫慈一如既往口不对心。

    那日分别后,他们便相隔两地,偶有书信往来,不觉间已过去数年。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从未如此分开过,初始莫慈觉得清净,后来又有些怀念她这位发小的身影,总觉得生活里少了些什么。景元亦是如此,来到军营,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称兄道弟、演武征战,他感到快意,可每每准备调皮捣蛋时又会想起少女那时不时冒出来的劝诫,镜流师父对他悉心指导,可始终不曾与他亲近一些,就像那天上的明月,值守的清冷长夜里,他偶尔也会想起少女打着瞌睡陪他做的荒唐事,不免笑笑打起精神。

    “你只要……平安就好了,受多少伤我都能治好的。”莫慈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如今披上戎装的景元,个头已比莫慈高出许多,她能真切感受到景元的成长和变化。当莫慈在信里得知景元要第一次出征时,竟开始紧张起来,所幸景元平安回返,结果这次他又因练武受伤,真是从小到大都不让她省心。

    景元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莫慈,乌发明眸的少女脸有些微红,像抹了胭脂似的,让他的心忽然一阵悸动。不知不觉,他们都长大了。

    那次出征,让云骑将军们看到了景元的锋芒,他在云骑军内部崭露头角,受到重用。他的应变急智和实用主义手段屡屡让上级们难忘又头疼。

    因为表现优异,莫慈从医助升为了医士,变得越发忙碌起来。

    但两人不再只是书信联系,景元休沐时,常常会到丹鼎司探望莫慈,拉着她出去逛逛,他们会去星槎海中枢的小吃摊里尝尝新上市的美食,或去长乐天的书店里买些学术书籍和时下流行的话本,或只是单纯走走,聊聊近况,看看仙舟亘古不变的风景。

    景元帅气的形象惹来莫慈丹鼎司同事的八卦猜想,对此莫慈只淡定回应道:“他?是我发小。”

    很快,平静的岁月开始泛起波澜,自帝弓司命诞生以来,仙舟联盟追随着巡猎星神向丰饶之民发起的复仇从未停歇,如今战争又一次打响了。二人不再相隔两地,景元受到师父镜流的邀请,去往了她所在的部队效力,莫慈也作为优秀医士被派往前线支援。

    在仙舟联盟组建的联军里,来自诸仙舟的云骑军共同作战,景元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开朗健谈的狐人旅行家白珩,追求绝艺的铸造师应星,清冷寡言的持明龙尊丹枫,再加上冷静强大的罗浮剑首镜流,他们因缘际会相知相识,并肩而战,自此,「云上五骁」的时代开启了。

    作为仙舟历史上著名的传奇,云上五骁立下了累累战功,铸就的功勋史不绝书,莫慈有幸见证了这段豪情万丈的过往。

    “塔拉萨内巧驱步离;力破慧驷造翼同盟;乃至解围玉阙仙舟,击溃活体星球「计都蜃楼」,保全联盟凝视星海之眼……”

    战争间隙,莫慈读着仙舟民众写的云上五骁话本,看了眼身旁正兴奋把玩着阵刀的景元,这是他从应星那儿抢来的。

    莫慈不禁摇摇头。

    “阿慈在看什么,我也要看!”狐人少女凑了过来。

    莫慈将话本移过去给白珩看,“喏,写你们的本子呢。”

    “哇,让我看看怎么说我的……哎你看这段说丹枫的。”

    “‘而这位饮茶人,不慌不忙地再倒了一杯茶,并将茶杯举起,像是在邀请铁皮囚犯一般,他的声音清冷,但又引人生畏——’”

    白珩读着读着便笑了起来,但碍于本人就在一旁,只得收敛了一些。正擦拭着支离剑的镜流听着女生们低低的笑声,也露出温柔的神色,这柄剑通体无瑕,漆色中泛着血光,是应星的得意之作,只有仙舟最强大的剑士方能与之匹配。

    “……”丹枫无奈地叹了口气,扶了扶额头,表示情绪稳定。

    沉迷阵刀的景元见应星来了,夸道:“霜明金缕,惊鸥泣鹭,你小子越来越厉害了,我看有朱明的怀炎将军七成功力了。”

    “哼,我刚造好你就拿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看。”景元对面的男子回嘴道,语气里带着骄傲,“这可是由帝弓司命射灭星辰的光矢余烬锻造而成。”

    “哈哈,就当你送我的,谢了。”

    “你开心就好。”

    “它有没有名字?”

    “我叫它,石火梦身。”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战争是残酷的,作为宇宙里最具侵略性的种群之一,拥有丰饶星神赐福的丰饶之民力量毋庸置疑,仙舟联盟并非无往不利,除了出师大捷的喜悦,亦有鲜血淋漓的溃败。

    在一次惨烈的战役中,仙舟的溃败使得帝弓出手了,巡猎星神的光矢横扫而过,湮灭万物,被余力波及的战场也变成一片废墟,无论是丰饶余孽还是仙舟云骑都被掩埋。战后莫慈在尸堆里找到了重伤的景元,她看着浑身是血一息奄奄的景元,有别于初至战场的手忙脚乱,她内心第一次慌乱了。

    “景元!”莫慈双手颤抖地摇了摇景元,呼喊着他的名字。

    “……”原本已意识涣散的景元听到熟悉的声音,勉力睁开了眼睛,“……大小姐,你轻点。”

    听到对方微弱的话语、熟悉的称呼后,莫慈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意识。可当精神不再紧绷,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莫慈一边哭一边给景元做应急处理,泪珠不断打到景元脸上,这下他彻底清醒了,“阿慈你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笨蛋景元……”

    “已经没事了,别哭了。”景元勉强笑着想拂去莫慈脸上的泪水,奈何手臂动弹不得,突然他身体一僵,女子的体温覆盖了他的胸膛。看着青年的笑容,莫慈终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景元,继续大哭起来。

    景元感到有一阵清风吹过战场,也吹动了他的心。

    “呜呜……不准死听到没。”

    “我惜命的很,哪有那么容易死。”景元强忍痛楚轻柔地拍了拍女子的背,仿佛在哄哭闹的小孩入睡。

    后来救援的云骑军赶到,将景元背了回去,所幸莫慈救助及时,加上他良好的身体素质,景元很快脱离了危险。不过惹哭医士的八卦笑话也在云骑中传开,每每问及,当事人只能尴尬地避而不谈。

    这是莫慈第一次在景元面前如此失态。在景元眼里,莫慈总是骄傲矜持的大小姐模样,就算碰到什么伤心事,最多也是人前□□人后神伤罢了,这样泪眼朦胧的样子景元也是头回见,不过他觉得,很可爱。

    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劫后重逢的相拥,让他们心里萌生了不一样的情感,脱离了青梅竹马的友情,那是爱情的开始。

    果断如景元决定在这次战争结束后向莫慈表白。

    战争暂时结束了,罗浮的云骑军凯旋,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莫慈在欢呼的人群中看到意气风发走在前列被民众簇拥着的景元,此刻的他如太阳般耀眼。莫慈为景元感到高兴,同时她也发觉,她离景元很遥远。

    战后诸事繁忙,两人都无瑕顾及彼此。这一日,景元百忙之中溜出来找莫慈,二人如往日般拌嘴打闹,空气里充满着暧昧的气息。最后景元与莫慈约好,下次休沐请莫慈去他们常去的小吃摊吃饭,莫慈隐约有预感,景元要告白了。

    “你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应星有些嫌弃最近时常面露苦恼的景元。

    “不行不行,这也太不浪漫了。”景元摇头否决。

    “就是,高低得给阿慈整个仪式。”白珩附和着景元。

    应星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匣子,扔给景元,“拿去。”

    景元疑惑地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晶莹碧绿,隐隐泛着流光的玉笛,“这是?”

    “笨蛋,你将这个送给莫慈姑娘,然后表白啊。”

    “这笛子也太好看了。”白珩看到笛子后发出一阵惊呼,不禁向应星竖起了大拇指,“还得是你出手,阿慈一定喜欢。”

    景元有些感动地看向应星。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做出来时就觉得适合莫慈姑娘,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相赠,现在做个顺水人情,权当份子钱了。”应星摆摆手。

    “好兄弟,谢了。”

    “加油啊景元,一定马到成功!”白珩最后送上了鼓励。

    有道是琉璃易碎,好梦易醒,流光总是把人抛,当景元正烦恼着如何向莫慈表白时,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打破了罗浮的平静,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星历7376年,丰饶令使倏忽意欲劫夺建木,率军入侵罗浮,罗浮举境抗敌,昼夜浴血,终退外侮,令使倏忽生死不明,此役罗浮仙舟近半数洞天遭毁,死伤遍野,云骑十不存一,史称“倏忽之乱”。

    ——《仙舟通鉴》

    为了击败倏忽,为了拯救伙伴,白珩毫不犹豫牺牲了自己,星槎快如流星,她高举起燧阳,那个爱笑的狐人女子就这样消散于天地,只余下几缕青丝和数滴碧血。

    不同于星际的战场,化为废墟的是他们的故土,落于尘埃的是他们的亲朋,满目疮痍,血流成河。

    重伤的镜流挣扎着扑过去,眼里淌下痛失挚友的清泪。

    死里逃生的丹枫表情破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赶来的景元和应星亦伤痕累累,他们不敢置信,陷入沉默。

    纵已久经沙场,莫慈也忍不住呕吐起来,她感觉心痛到极点,不只是为白珩和死去的人们,她感受到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他们。

    自那以后的数年,镜流更加沉湎于剑术,她想突破极限,获得斩灭星辰的力量;罗浮百废待兴,已是云骑骁卫的景元愈发受到军中重用,忙得整天不见人影;丹枫和应星总是在商量着什么,有时也发生争执,丹枫甚至向莫慈讨教起丹鼎司的秘方秘术。

    “丹枫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景元难得休息半天,拉着莫慈在宣夜大道上闲逛,二人走走停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罗浮正逐渐恢复往昔的繁华。

    “谁知道呢……许是想从医了吧。”景元边走边打了个哈欠,紧绷的人一旦放松下来,身体便不自觉涌出些睡意,“说起来持明族在这方面还颇有底蕴。丹枫他一向稳重明事,不必担忧。”

    “……也是。”莫慈索性不再想这桩怪事,转而关心起景元来,“困成这样还出来瞎逛,快回去休息吧。”

    “这不是好久没见你,我……”景元差点将想念脱口而出,生生刹住车,整个人也清醒了,“……就来看看你。”

    不是现在,不能是现在,景元如是想。

    “……”

    莫慈自然明白其中意味,霎时飞霞入鬓,别过头去,“……有个人好像还欠我一顿饭。”

    “今日不行了,我得回去值守了,下回一定补上。”

    “好啊,我等你。”

    一切都会变好的,景元和莫慈都这么想。

    可从来,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星历7379年,饮月君丹枫叛乱,危及若木。云骑会持明龙师共击之。——《仙舟通鉴?云骑战事纪要》

    镜流镇压了孽龙,协助丹枫的应星在这场动乱中失了踪影,没有人知道罗浮的百冶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景元与持明族周旋,与十王司博弈,最终丹枫还是被执行褪鳞,送往轮回,他的人生就这样戛然而止。

    至此云上五骁,已失其三。

    景元和莫慈就这样被时间洪流裹挟着向前,不得喘息。

    这次是一纸诏命,来自仙舟联盟元帅华的任命——由景元接任罗浮将军之位。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天的夜色很美,星槎海中枢的宣夜大道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街边的小吃摊里,莫慈没有等到景元的告白,而是他沉默半晌后的一句:“我要做将军了”。

    莫慈呆呆地看着景元,表达心意的话终究也咽了下去,她明白当上将军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以景元的性格会怎么做。曾经漫不经心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足以卫蔽仙舟的参天支柱,他会一肩担起罗浮的未来,在这个位置上,他只会是罗浮的将军。

    莫慈挤出一丝笑容,“恭喜啊,真没想到,你也有做将军的一日呢。这顿我请了,我们好好喝一杯,庆祝庆祝。”

    景元将莫慈转瞬即逝的失落看在眼里,心里的苦涩也没比她少多少。精心打扮过的莫慈,云鬓花颜已不足以形容,他静静地注视着斟酒的女子,将她今日的样貌铭记于心。

    莫慈喊来老板继续上酒,两人推杯换盏,将未能说出口的心意尽付琼浆,再仰头饮尽,最后的肆意让他们选择大醉一场。

    景元的就任典礼上,台下的莫慈听着台上年轻将军的演讲,周遭充斥着民众的欢呼,她不禁回想起云骑军凯旋那日的场景,这次似乎更遥远了。

    景元正经地做完演讲,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身后已无人。他举目四望,人海涌动,他们是长生种,是持明族,是狐人,是化外民,再往后是玉界门,是他要守护的仙舟。那一刻景元真正明白了将军的意义。

    从今往后,此身独行。

    此身,此生。

    莫慈常常想,成为将军的景元一定很头疼吧,光是堆积成山的公文就够他受的了,她也确实很少见到他了。就这样,两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将爱意扫进了内心深处的角落,仍旧以发小相处。

    莫慈也有自己的梦想要去追寻。少时的她只是因为兴趣进入了丹鼎司,在精进医道的路上,她见过不远万里来仙舟求药的普通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只为挚爱亲朋能够痊愈;她见过废寝忘食研制药方的医士,他们呕心沥血只为能帮助更多的人;她见过冲锋陷阵无惧死亡的云骑士卒,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仙舟万年安澜……是这些人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尽己所能,扶危救困。

    “医者之道,济世救民之仁心,谨慎负责之品质,毕生钻研之精神。”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那是初入丹鼎司时,老师谆谆的教诲和自己发下的誓言。言犹在耳,莫慈想,这次她要加快脚步了。

    年轻的将军执掌罗浮,却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生疏,他坐镇神策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罗浮仙舟就如莫慈所想,被景元一肩担起。

    星历7380年,前代罗浮剑首镜流身堕魔阴,云骑聚星搓海战之,不知其所踪。——《仙舟通鉴·云骑战事纪要》

    在处置镜流的那一晚,雪很大,莫慈在司辰宫楼顶找到了景元,天地茫茫,他一人独立,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莫慈执伞为他遮挡风雪,任他抱住了自己,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第一次见到堕入魔阴身的同伴时,十分不忍下手,但师父却二话没说便将那人斩于剑下。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也如此,我也必须毫不留情。现在,我算做到了吧,师父。”

    莫慈安静地听着景元的自言自语。

    魔阴身是仙舟人长生的代价,亦或者说是诅咒,是每个仙舟人无法摆脱的宿命终点。

    “师父,就算是最后也像那天边的明月……”景元又念叨起这句话,那么遥远却又无处不在。

    “也许,这是她留给你的最后一课吧。”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云上五骁最终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仙舟历史长河里绽放的一簇烟花,辉煌盛大却又如此短暂。白珩壮烈牺牲,应星生死不明,丹枫自食业果,镜流身陷魔阴,昔日故人风流云散,或死或疯或离,只剩下景元一人面对偌大的仙舟。

    莫慈亲眼见证了云上五骁的开始,也亲历了他们的结束。战争和岁月的洗礼,让他们成长,也让他们痛苦。

    时光继续向前,莫慈凭借多次在战争中挽救云骑的表现成为了丹鼎司司鼎。她接过诏书和印玺时,抬头看向景元,这位神策将军笑意盈盈,仿佛在说,等你很久了。

    景元将之前未能送出的玉笛,作为贺礼交到了莫慈手上。莫慈一眼便认出,它出自那位生死不明的罗浮百冶之手。

    “它叫仙风。”

    那日,两人登上玉界门,并肩而立俯瞰罗浮全境,仙舟上的人们看上去渺小如蝼蚁一般。

    “司鼎在想什么?”

    “将军又在想什么?”

    他们看着彼此,会心一笑。

    “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

    “悬壶济世之志,此生不改,此心不渝。”

    誓言没入风中,风吹起他们的衣摆,发出呼呼的响声,像是历史的回声。

    在仙舟联盟与丰饶民联军的多次大战里,神策将军景元麾斥天戈,算无遗策的传奇还在继续,而丹鼎司司鼎莫慈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青史中,史书上说她手执玉笛,敢于身先士卒,仙风吹彻,力护一方无虞。

    两人配合无间,罗浮仙舟一时战无不胜,蜚声联盟。

    时人有云:慈心仁术挽危局,仙风妙手护云骑,不惜身命,救人无数,实为苍生大医。后人谓之罗浮医仙。

    莫慈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从一名旁观者,变成青史留名的英雄人物,后世长诗幻戏里的传奇。

    后来,随着战事渐少,联盟各大仙舟各循其位,罗浮开始巡航于银河间的商路,为联盟寻求补给与盟助。罗浮步入了相对和平的时代,景元不用再频繁地征战沙场,但每天依旧要头疼于成山的公文,莫慈有时会来神策府向他汇报工作,顺便给他带些茶点。在时间和战争的淬炼下,莫慈褪去了年少时的大小姐脾气,性格变得淡雅持重,不过让景元欣慰的是,两人还是和往昔一般拌嘴,不曾变过。而景元,虽已是帝弓七天将之一的传奇,私下里也仍是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经常闭目养神的他被人们送了个“闭目将军”的外号。

    不同于以往履任不过百年的将军们,在景元治下,罗浮就这样安然度过了数百年。

    仙舟联盟的医药技术声名远播,丹鼎司接到的舟外邀约和请求也越来越多,作为清闲的部门,又有像丹枢这样优秀的下属,莫慈便将日常事务交由丹枢等人打理,开始去往宇外游历。她有时在仙舟各地,有时去宇宙诸域,世界广大让她耳目一新。

    景元有时很羡慕莫慈,毕竟他曾经也有个游侠梦。神策府时不时会收到她寄来的风景明信片,景元收到时总会认真看过每一张,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最近,符玄又嚷嚷着让自己赶快退休了,景元有时候也会想想自己隐退后的生活,等自己退位后干脆效仿故人做个旅行家,带着莫慈星际旅行也不错,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景元遇到了一个孩子叫彦卿,小小年纪剑术便十分了得,这样的天才仙舟数百年都未曾出现了,仿佛他就是为剑而生。景元力排众议让他进了云骑军,做了自己的侍卫,认真培养起来。

    星历8096年,神策府演武考校,士卒彦卿得魁,擢拔骁卫。——《神策府通录》

    有一日天舶司来报,莫慈回来了,景元正在和彦卿对战。

    彦卿找准时机,在景元晃神的瞬间一剑刺来,“将军,与我对战可不能分神哦。”

    彦卿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景元偏头轻巧躲过,反手制服。

    “将军,你故意的?”

    “呵呵,故意露破绽,也是对敌的一种方法。”景元一脸得意看向彦卿气鼓鼓的脸,“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走,跟我去接个人。”

    “啊?谁啊?”

    这次她外出了多久?五年?十年?公务繁忙,景元有些记不清了,只觉这次外出甚久,他竟有点想念。星槎码头总是这么热闹,星槎来往穿梭,一大一小慢悠悠地逛过来,景元越过人群一眼便看到刚从星槎上下来的莫慈,只是她身边多了个小娃儿。景元突然停下来,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彦卿走出去一段才发现将军不见了,回头发现将军看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有些疑惑:“将军,你怎么了?”

    这次外出访问是到一个星球进行医术交流,所以莫慈带了些丹鼎司的人一起走。她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到景元面前,看到景元微微发愣的神情,奇怪道:“将军亲自来迎,这么隆重?”

    景元缓过神来,笑道:“司鼎许久不见,自该亲迎,这是——”

    景元顿了顿,“你女儿?”

    换莫慈愣住了,“啊?”

    莫慈身旁的小女孩看到景元,有点害怕地躲在了莫慈身后,这时她探出头来,“我不是师父的女儿!我爹娘在后面站着呢。”

    原来是跟着莫慈外出交流的丹鼎司人员在访问期间渐生情愫,把事儿办了,还生了娃,莫慈亲自接生的,她见小丫头可爱又有缘分,便收了当徒弟。

    “哦,误会误会。”景元尴尬笑笑,内心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莫慈忍不住给了景元一个白眼,要不是丹鼎司的人还在,她可能就要动手了。

    “额,将军你不介绍一下,这位大姐姐是谁啊?”彦卿围观半天,挠了挠头。与仙舟女子时下流行的穿着不同,眼前这位女子宽衣广袖,梳着略显复杂的发髻,端庄出尘,仿佛从仙舟的古画里走出来一般。

    彦卿一出声,莫慈也注意到景元身边意气飞扬的少年,身背利器,锋芒尽显。她故意学着景元道:“这是,你——”

    “儿子”两字还未出口,景元赶紧打断,将彦卿拉到身前,“彦卿,云骑骁卫,也是我的侍卫。这位是丹鼎司司鼎莫慈。”

    彦卿闻言瞪大眼睛,赶忙摆正姿势,原来眼前这位就是罗浮传说中和将军并肩作战经历大小战役无数的医仙莫慈,“彦卿见过司鼎大人。”

    “好孩子。”莫慈点点头,将身后的小女孩也拉过来,“这是我的徒弟怀夕。怀夕,这就是我们罗浮的神策将军景元。”

    怀夕向景元行礼后,两个少年少女互相观察起了对方。

    “你好,我是彦卿。”

    “……你好,我叫怀夕。”

    “彦卿,怀夕初来罗浮,你可要带她好好逛逛。”

    “啊?将军,可我想练剑。”

    “……不好意思,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玩的。”粉色的娃娃一看彦卿的脸色,吓得怯生生道,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哎,我没有别的意思,哇,你别哭。啊对了对了,我带你去工造司瞧瞧吧,正好最近上了批新剑……”少年不知所措,赶忙牵起女孩的手,往前走去。

    看着两个小孩越走越远,景元与莫慈对视一眼,不禁莞尔。

    “我们也回去吧,我请你吃饭。”

    “好。”

    ——————上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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