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直到何少庆引着谈复临进了会议室,江允初也没回过神。

    她盯着他高大的背影,只觉得荒谬。

    越是想要逃离,却越是牵扯得深。真是讽刺又可笑。

    会上,翔云医疗代表人宋岱详细讲述了本次合作项目“掌上医疗”的具体要点。

    “目前社会上人口老龄化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相对应的,青中年劳动者正承担着巨大的生活生存压力。因此,医疗行业存在巨大发展潜力。翔云医疗将着力推动互联网和医疗结合,开创惠民助民的医疗渠道,帮助正在面临医疗水平受限等问题的病患获得及时有效的医疗服务。”

    何少庆简单翻阅完文件后,说:“我记得大概十年前,徐氏集团就曾推出过类似以互联网+医疗为核心的项目,然而至今为止,这个项目并没有引导我国医疗行业发生实质性变革。”

    谈复临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他沉声开口:“因为目的不同,眼界更不同。徐氏集团以眼前的蝇头小利为第一目的,互联网+医疗的项目最终成为他们推销售卖各类保健产品的主要渠道。‘掌上医疗’却是通过最先进的大数据、人工智能手段,联合医院提供最人性化、最智能化的医疗服务,实现线上医疗咨询、预约、问诊一条龙的愿景。”

    “当然,我们的目标并不会局限在一个小小的临江,这个项目的服务群体也不会仅限于临江市民。未来,‘掌上医疗’将会成为全国范围内最大最权威的,线上线下结合的医疗项目。”

    谈复临说着站起身,江允初仰头看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从前在球场那个恣意傲气的少年,阳光自背后穿过他的发梢,为他添上一抹别样的温度。他一回首,比身后的骄阳更耀眼夺目。

    何少庆接着问:“谈董,据我所知Sunrise在国外就有这类项目的开发与实践。我想,目前以Sunrise 的实力,完全足够独立支撑翔云医疗完成这个项目,你又怎么会找菁创和你分一杯羹?”

    谈复临正过身,冷峻的面容令人失神。

    “我在国外一手创立的Sunrise确实以医疗创造与服务为主体,在互联网+医疗的理念下也做出了一定的成果。但国情不同,社会环境与人文思想更是天差地别,把国外的那一套原封不动搬过来再次实施并不合适。我知道菁创之前有过多次和医疗机构合作的成功案例,掌握大量数据与技术。这正是Sunrise目前需要的。”

    他的目光扫过会场上的众人,在江允初脸上短暂停顿两秒钟后又转移开去。

    “今天在座的各位,请相信我,你们将为国家医疗水平发展、医疗数字化变革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大功臣。”

    会议室的灯很亮,将谈复临脸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江允初愣怔地盯着他,片刻后又缓缓垂下眼去。

    她并不意外,只因他是谈复临。

    他生来就该这样恣意,这样鲜活,这样骄傲,这样万众瞩目。

    许久,江允初心头又涌起一丝悲凉,转瞬后她将这些复杂的情绪压制下去。

    会议结束,何少庆送谈复临离开,江允初最为菁创的项目负责人留下来和翔云医疗的宋岱对接后续工作。大概留了一个多小时,她将宋岱送到正门口,门前停着辆商务车,宋岱坐上了副驾驶位。

    江允初同他招招手,内心却想着谈复临大概坐在后排,他会隔着车窗看她吗?她不敢多想,直直盯着宋岱的位置不敢转移视线。

    身后响起规律的几声脚步,最终停在身后两米处。

    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来就是主角,即便是站在身后,也能传达出强烈的存在感,压根无法忽视。

    他唤道:“熙熙。”

    江允初的心被狠狠揪起,她抿着唇故作轻松地慢慢转过头,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

    “谈董。”

    谈复临的笑容顿时僵住,下颚绷紧。

    她叫他谈董。

    她恭敬疏远地提醒着他,如今他们之间只是陌生人了。

    “你过得好吗?”

    即使李烨会隔三差五地告诉他江允初的近况,他还是想亲口听她说。

    她过得好吗?

    过得比他好吗?

    江允初没有正面回答,指向停靠在路边的车,“谈董,翔云医疗的人都在等你了。我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

    “熙熙。”谈复临叫住她,“天气凉了,外面风也大,出来的时候记得披件外套。”

    江允初屏住呼吸,低下头,极力掩饰眼角泛红的破绽。

    一个毫不留情离开八年,音信全无的人,为什么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自然轻松地叮嘱她天冷加衣?

    他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这样戏弄她,有意思吗?

    江允初不想问,不想再见他,扭头正想走。

    谈复临又一声:“熙熙。”

    语调里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紧紧盯着她的身影,目光无比痴缠,好似她随时会弃他而去。

    他还有好多话想问。

    他想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又因为睡懒觉而忘了要吃早饭。

    他想问她有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又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熬夜。

    他想问她有没有想他,这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八年里,有没有那么一次想起过他。

    话到嘴边,却通通说不出口。

    最终,他只问出一句:“他对你好吗?”

    江允初眉心一蹙。

    他?

    她转过头,茫然的神情一晃而过。谈复临说的是沈牧则吧。

    他以为沈牧则是她现在的男友?

    她抿着唇。

    误解就误解吧,他们现在根本不相干,她又何必同一个不想干的人解释这种事。

    江允初深吸了口气,扬起笑,回答他之前的那个问题,“看来谈董是位关心员工的好领导。不过我是菁创的员工,菁创和Sunrise是合作关系,我想谈董应该无权过问我的私生活。”

    谈复临执拗地问下去:“他对你很好吗?”

    “……”

    复杂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江允初还是不明白谈复临到底想干什么。

    “他对你……”谈复临再度用缓慢的语气问,每一个字都念得很重,“很好很好吗?”

    他会每日每夜地想你吗?

    他会被你的喜怒哀乐牵绊吗?

    他会如我这般爱你吗?

    谈复临执着地等着她的答复。

    倘若那个人不好,那么她或许能回头。

    倘若那个人好,那么过去几年间她是一直幸福地被爱着的。

    两相矛盾下,他想,他更希望那个人好。

    但是,至少,不要比他好。

    江允初冰冷的声音残忍地打断他的思绪。

    “很好。”她仰着头坚定地说,“他对我很好。”

    话音刚落,她一刻不停留地转头离开。

    谈复临麻木地站在原地。

    他刚刚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那么清晰的,丝毫不掩藏的厌恶吗?

    他忽然自嘲地笑出来。

    你果然恨我。

    我早猜到了。

    -

    下班后,江允初坐在餐馆里,傅仲山准时应邀而来。

    江允初将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傅仲山笑着接过。

    点完菜,他问:“怎么突然来找我吃饭?”

    “我想和你道歉。”江允初诚恳地说。

    “道歉?”

    “你那天说你就是目标明确地想找到适合携手步入婚姻的另一半。但我没有考虑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来和你相亲了,结果……你还约了我好几次,又是吃饭,又是谈心。所以我觉得很抱歉,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

    傅仲山不可思议地“哈”了声,“就因为这个?”

    “嗯。”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看来你确实没把我当朋友。”傅仲山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她连忙说:“不是——”

    “江允初,你真的看不出来?”傅仲山不禁发笑,接着又略带苦涩地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你心思细腻,总是在考虑别人。有时候我却觉得你神经大条,永远找不对重点。”

    傅仲山坦荡地说:“我来和你相亲的第一面就说过,我其实也挺烦相亲的,对我来说这更像是拍卖。每个人把自己的家庭、学历、事业摆出来,然后相互比较。但是,我妈说那个对象叫江允初——”

    江允初顿时抬眼,正巧撞上傅仲山朝前探来的目光,他的眼里噙着明亮柔和的光。

    “我忽然觉得相亲也没那么烦人了。”傅仲山说,“你别紧张啊,我没别的意思。我对你确实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好感,不多,正好足够做朋友。”

    江允初粲然一笑。

    “对嘛,这才像我认识的江允初。”傅仲山见她笑了,点点头说,“你知道我那天从咖啡店回去的路上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

    江允初问:“你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很吵,很聒噪,一般人都无法忍受。”傅仲山直言。

    “……”

    他不会是处女座的吧,嘴这么毒。

    傅仲山继续说:“那时候我都想不通,你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叽叽喳喳个没完,我耳朵都要听起茧了。而且精力异常充沛,感觉不到累一样。陪你千里奔袭挑选合适的礼物,比爬喜马拉雅山还累。”

    江允初不服气地回嘴:“你爬过喜马拉雅么,说得这么夸张。”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回着,等吃饱肚子,玻璃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黑了。

    傅仲山站在餐厅门口,“江允初,你还记得我们三天前吃完饭去逛超市吗?我问你想不想买点糖,你说好。然后我又问,想吃什么口味的,葡萄味吗?我没有恶意,只是记得你大学时候很爱吃,兜里一大堆,还分了我几颗。你和我说,你跟你男朋友都很喜欢吃。”

    江允初沉默着,傅仲山说的这些都太久远了,久远到脑海中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可是那天你听到葡萄口味时,很明显地僵住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你还是很在意,不是在意糖果,是在意他。”

    “有什么可在意的,我早就把他忘了。”江允初平静地说。

    “可我觉得,他还在你这里。”傅仲山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江允初,真正的放下是不需要刻意避讳的,等你能坦然自若地面对过去时,你才是真的不在意了。”

    面对他的笑容,江允初无法再说出违心的话,她愧疚地垂下头:“对不起。”

    “你怎么又和我道歉?”傅仲山懵了。

    “想要接纳别人至少要把自己的心腾干净,我没做到,所以……这是对你的不尊重。”

    “你看看,你又来了。”傅仲山扶额苦笑,“我说这些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作为朋友想要劝告你,看清自己的心。”

    江允初回到南池新苑时,脑海中还是傅仲山这句看清自己的心。

    她有什么看不清楚的?

    她分明活得很清醒。

    林愿今晚又加班,这会儿还没回来。江允初回到房间,洗漱后躺下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还是很在意,不是在意糖果,是在意他。

    ——他还在你这里。

    ——看清自己的心。

    傅仲山的这些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江允初起身走到半开的窗户前,仰头盯着天边的弯月放空自己。

    林愿凌晨下了班,回到屋里时还以为江允初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静谧的屋里那声声压抑的抽噎更加明显。

    “允初,你还没睡吗?”林愿走到她房间门口,敲了敲房门。

    “……还没。”江允初抽过纸巾,胡乱地擦掉泪。

    林愿神色一凝,又问:“我能进来吗?”

    江允初吸吸鼻子,勉强地挤出一抹笑:“进来吧。”

    林愿推开门,在床边见到那道落寞的背影。她大步上去:“你怎么坐在地上?”

    江允初背靠床沿,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她蜷缩起脚趾,再三纠结后问:“愿愿,你累了吗?”

    “怎么?”

    “可以陪我坐会儿吗?”江允初双膝并拢,整个人缩成一团。

    林愿靠着床坐到她身边,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江允初身子轻微抖了下。

    林愿顿时急了:“你今天早上不是说要和你那个相亲对象吃饭?是他拒绝你了?什么没眼光的混蛋呐,居然连我们允初都不喜欢!允初,你别难过,对方眼神不好,咱不行再换下一个呗。”

    “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江允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你不喜欢他?”林愿试探着说,“相亲这事儿还是需要点眼缘的,一次不成就下一次,下一次还不成就下下次。”

    “愿愿。”江允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缓缓摇头。她呜咽着说:“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江允初忽然笑出来,带着浓重的自嘲与酸楚的意味,她笑得眼眶再度湿润起来,“他,不是他。”

    这下林愿彻底听懂了。

    后一个他是这次的相亲对象。

    前一个他是她这些年三缄其口,不愿提及的那个人。

    “是不是很可笑?”江允初自顾自地说着,“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他了,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愿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也还在想他,我居然还是放不下。”

    林愿又靠过去些,与她肩并着肩,长长一声叹气后,她说:“允初,你还记得两年前那天晚上吗,我肚子饿了起来找吃的,听到你房间里有哭声,然后我进来一看,你把自己裹在杯子里,哭得整个人都在抖。”

    “……嗯。”

    思绪渐渐飘远,林愿说的这事她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深刻。

    那天晚上她做梦了,醒来时眼角满是泪痕,她忆起梦中见到的人,侧躺在床上,整个人无助地蜷缩着。

    林愿进来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

    她摇头。

    “愿愿,我又梦到他了。”她的嗓音沙哑。

    林愿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

    江允初时不时会梦见那个人,梦里他们还是临大的学生,意气风发,笑容璀璨。那相爱的三年多在梦里反反复复地重现,犹如凌迟,一刀一刀地割着梦醒后回到现实世界的她。

    林愿知道这都是因为江允初不肯放过自己,这段漫长又难熬的日子里,她无法帮允初缓解痛苦,只能默默陪着她。

    这一次,林愿如往常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将半夜哭醒的她再度哄睡。

    “他刚刚在梦里问我过的还好吗,我说我过得很好,没有他,我也能过得很好。他忽然笑了。”江允初抽噎着说,“再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和他说,请他不要再来我梦里了,每次梦见他,醒来后我都要再度面对他离开的事实,我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江允初双手捂着脸,湿热的泪水从指缝滚落,在枕套上晕开一摊泪迹。

    “他朝我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就笑着走了……他真的走掉了……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走了。”江允初的抽泣声越来越大,伴着浓重的鼻音,说话声特别含糊。

    她一直说,一直说,边说边哭,直到哭累了,说倦了,才在林愿的轻声安慰下睡去。

    梦中,眼角的泪依旧成串滑落,无声隐入发际。

    林愿温柔的嗓音将她的神思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来:“那天之后,你说你再没有梦见他了。”

    “……”

    “允初,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急了,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我们慢慢来,好吗?”林愿像是哄孩子似的,揽过她的肩膀轻拍。

    江允初无助地摇头,“我怕了,我真的害怕了。”

    林愿抽了张纸巾轻柔蹭掉她脸上的泪水,可刚擦掉,泪涌得更快。

    江允初拉住她的袖口,终于忍不住想将内心的苦楚倾诉出来。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

    林愿听得脑子发懵,茫然地瞪大眼睛。

    她想,那个人简直就是允初的劫难,怎么都躲不过去。

    江允初哭得喘不上气,张口抽吸着说:“你知道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他瘦了,他变得好瘦,脸颊都瘦削得快凹进去了。怎么会这样呢……他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休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是已经放下了吗?我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了吗?为什么他一出现,我所有的情绪还是会被他牵引?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我就觉得心痛……”

    “我还听见别人夸他,他们说他是个左撇子……他们居然说他是个左撇子!”江允初扑进林愿怀里,浑身战栗,说到最后几近泣不成声。

    他曾用右手执笔,在千万人厮杀的考场上拔得头筹;他曾用右手握拍,在清风正好的午后赢得比赛,他曾用右手拿书,在静谧的图书馆埋头学习;他曾用右手牵住她,在无人处偷偷挠她手心。

    这样的他居然成了个左撇子,何等荒谬。

    林愿终于明白江允初忽然去相亲的原因,她是真的害怕了。害怕谈复临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只有她一人被困在过去无法抽身,于是她强硬地逼迫自己走出来,即便是遍体鳞伤地走出来,也要证明她过得很好。

    可最后,她还是失败了,只因——他,不是他。

    是啊,这世上总有人比谈复临更聪明,比谈复临更温柔,可谁都不是谈复临。

    不是他,再好都无用。

    -

    深夜,酒吧里。

    李烨无力地看着谈复临灌下数杯酒,红的,白的,交替着,简直乱来。

    他忍了又忍,终于看不下去制止他:“你喝够了没?今天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喝酒?”

    谈复临替他倒了一杯,右手托着酒杯递到他跟前,右臂伸出去后不受控地抖动,连带着高脚杯里的酒也沿着杯壁晃荡。

    李烨皱眉紧盯着他的手臂。

    谈复临的右臂平时自然垂落,看不出问题。可右臂肌肉一用力就会不自然地抽搐,根本掩藏不住。

    谈复临:“喝。”

    李烨不忍他抽动的手臂一直僵直在空中,接过酒杯问:“出什么事了?”

    谈复临没答话,仰头又是一口闷。他喝得太急被呛到了,咳了几下,脸上也浮起醉酒后的潮热。

    他勾起嘴角,朝他咧嘴大笑。

    李烨痛惜地看他这疯癫的模样。

    从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他再找不回从前傲气又爱笑的少年。

    “快,陪我喝两杯。”谈复临催促着。

    李烨稍稍抿了一口,浓重的酒味十分冲鼻,流入胃里也闹得人难受。

    这酒的度数比他相信的还要高不少。

    谈复临眯着眼,双目深邃得令人无端发颤,向后梳起的背头显得他格外成熟,精致的脸完全露出来,任由朦胧的灯光描摹俊逸的线条轮廓。

    “我今天很高兴。”他完全不顾李烨的劝阻,仰口又是一口。

    “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他像是自己催眠,反反复复都是这句。

    李烨一把夺过酒杯,指着他颓然的模样大吼,“谈复临,你清醒一点吧,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谈复临吗?还是你在国外也时常这样酗酒?你是不是——”

    李烨的话突然止住。

    谈复临垂着头,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李烨忽然从侧面看到他躲闪不及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再仔细一瞧才发现,他的眼角压着显眼的猩红,整张脸透出麻木又绝望的惨白底色,酒醉的熏红浮在脸上,配上他嘴角挣扎出来的微笑,显出一种怪异的残破。

    是的,残破。李烨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块破碎的玻璃,四分五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如今已满是纵横交错的裂痕,随时会再度破裂开。

    谈复临用右手端起酒瓶,剧烈地颤抖着给自己倒酒,红酒在抖动中洒出一大半,沾在地毯上成了褪不去的污渍。他沉痛地垂眼盯着自己的右臂,最终将酒瓶摆回去。

    他说:“我今天又见到她了。”

    李烨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线霎时断了。

    果然,这世上能让谈复临变成这样的也只有她了。

    “她过得好,有人爱她……我该高兴,我应该高兴的。”

    谈复临仰起头,李烨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只觉眼前这人浑身透着股颓废的死气。他心惊地扶住谈复临的肩膀,叹息道:“你喝醉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不能再酗酒了。”

    谈复临挥开他的手,还在说胡话:“那个人挺好的,和她真般配。”

    李烨皱眉:“什么?”

    谈复临指了指自己,嘲讽道:“至少比我像个人。”

    “你在说什么——”李烨的脑子顿时像是被重击了下,他不敢置信地说,“江允初她有……”

    他说不下去了。

    他低头观察谈复临的表情,一边心想着,怪不得。

    “我不知道这事,你是不是误会了?”

    谈复临惨笑着站起身,慢慢举起自己的右臂,即使他已极力控制,但只要不是个瞎子,谁都看得出他右臂高频的抖动。

    “李烨,你看,我现在就是个残废,一个连酒都端不稳的废物罢了。”

    李烨冷脸说:“谈复临,身上的伤我或许还能医,但如果你自暴自弃,谁都救不了你。你在国外苦苦熬了八年才回来,不过见了她两面,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如果不是你这张脸,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好好想想,八年前理智地安排好一切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自我厌弃。在国外的八年里,遇到一次又一次创业风波的时候,你也没有自轻自贱,你还时时询问她的消息,坚定地告诉我你一定会回来。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喝得酩酊大醉说自己只是个残废!谈复临,早知你会变成这样,我宁可你还留在国外。”

    “你现在在我面前发疯说她有男朋友了,可当初不是你毅然决然要分手吗?我和你说过吧,你走的那天,她淋着暴雨去找你……”

    谈复临站不稳直直倒下去,手掌勉强撑住地面,沾了一手地上的红酒,湿漉漉的冰凉刺入掌心。他仰起头,目眦欲裂地张了张嘴,而后大笑出来,笑着笑着湿热的泪滑落脸颊。

    “即便是断了手,我也有自信能从头再来。但是对她,唯独对她……是我亲手推开她的,是我活该。”他无力地靠着沙发腿,大口喘息,“我只是受不了她充满厌恶的眼神……不,或许没有厌恶,现在的我在她眼里大概是团空气,根本不值得在意。没有爱,连恨都没有。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李烨沉默地看着他。他又忆起大学时那个恣意爽朗的少年,那时的谈复临样样都好,长相出挑,为人坦荡,成绩优异,就连恋爱都谈得顺风顺水,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这样的人即便断了右手,被生生毁去做医生的前途,也能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为自己安排之后的路。

    因而他总觉得谈复临看着温温柔柔的模样,见谁都笑,可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

    如今看来,强大如谈复临也有软肋。那人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摧毁。

    只不过,谈复临,我见你这八年来不苟言笑的模样,将自己变做冷漠无情的机器,直到今天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原来你还活着。

    从前我认识的那个少年,还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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