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一贯封闭的房间里,锁扣被人打开,半开的门里露出昏黄的光。
墙上大大小小的相框已经布上岁月的痕迹,照片中的女人仍旧笑容灿烂,看起来和善亲切。
周鸣捧着一个小相框,仔仔细细的擦拭,但不管怎么用力,都擦不去黑白照片所呈现出来的雾蒙蒙的悲伤。
“阿萝,已经好多年了。”周鸣拂过女人的脸颊,眼眶里涌出眼泪。
“我说过,你没有资格怀念她。”
周鸣被吓得手上一抖,相框滑落在地,玻璃碎裂,在地砖上四处迸溅,他回头,“砚川……”
周砚川走进来,将相框捡起来,拿下上头残留的玻璃片,意有所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只会让她受伤。”
周鸣的表情更加痛苦,看着儿子的脸,他无法反驳。
周砚川将相框放回架子上,抬眼环顾房间四周,房间里到处都是阿萝的照片,角落里还留着她睡过的小床,简陋破损,怎么看都像是囚禁用的牢笼。
“砚川,马上就是阿萝的忌日了,你带我去看看阿萝吧?”
“她说过再也不要见到你。”
“十二年了,砚川,你再怎么恨我也让我见见她吧!”周鸣老泪纵横,“如果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辜负她……”
周砚川一笑,他看向周鸣,眼中浮现出无尽的悲伤与恨意,“可是你们已经把她害死了。”
周鸣觉得胸闷得慌,弯着腰一阵咳嗽。
*
姜晞晚上没吃饱,到了后半夜,她饿得前胸贴后背。
仗着自己肠胃不好不容易发胖,她在黑暗中坐起来,可怜巴巴说:“周砚川,我想吃夜宵。”
没人回复,姜晞伸出手要去推他的肩膀,摸了个空,她才发现搁旁边睡觉的人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这时,门外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乍响。
姜晞看多了狗血电视剧,第一个念头就是:自闭小孩不会白天被言语伤害晚上情绪波动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吧?
她被吓得心上一紧,掀开被子往外跑。
走至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交谈声依稀从里面传出来。
——如果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辜负她……
——可是你们已经把她害死了。
姜晞愣住,透过门缝,她看到一贯风轻云淡的周砚川此刻双手紧握,隐忍又脆弱,像一只淋了一夜雨无家可归的小白兔。
周砚川很快就察觉到了门口拿到充满担忧和好奇的目光,他转头看过去。
扒拉在门口的人立马可怜兮兮地说:“原来你在这里,没有你我都睡不着了。我好饿,能不能带我去吃夜宵啊周砚川。”
他没动,心里正在猜想她的话哪句值得相信。
见周砚川无动于衷,姜晞小心翼翼推开门,还未抬脚,就听到他颇为紧张的一句:“地上有玻璃渣。”
姜晞才发现自己出来得着急,连拖鞋都没穿,她往门外退了一步,“那你出来呀。”
等周砚川走出来,姜晞又往屋里探头跟周鸣打招呼,“晚安爸!”
周鸣默默点了点头。
看姜晞光着脚大步回到卧室,周砚川喊住她:“不是要吃夜宵?”
“我有事问你。”说着,姜晞关上卧室的门。
“去洗脚。”
“哦。”一向不拘小节,此刻要往床上去的人改道去了洗浴间。
出来时,周砚川正抱臂坐在床上等她,“问吧。”
“你会介意我冒犯到你的隐私吗?”
周砚川摇头,他纵容道:“问吧。”
“那个房间里的照片,都是你的妈妈对吗?”
“嗯。”
*
二十六年以前。
周鸣是周老爷子最得意的孩子,年纪轻轻就为周家的头部公司景霆开创出一番天地。
周鸣的第一任妻子,是周吟的好朋友,出自与周家门当户对的家庭,她持家有方、贤惠温婉又能与千金名媛谈笑风生。
与周鸣成婚不久后,她为周家添了两个儿子,周宸岳和周思霄。
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广为人称赞的好夫人、好妻子终于一场车祸。
那年周宸岳和周思霄未满十岁。
周鸣当时雄心壮志,娶妻自然也是挑选最利于公司发展的对象,他对第一任妻子仅仅是感激之情。
于是就在妻子故去不久后,周鸣在江南小镇认识了一个灵动美好的姑娘,阿萝。
阿萝生于普通家庭,一直中规中矩地生活着,周鸣就像一块巨石,闯入了原本平静温和的池塘,他将阿萝原本频繁普通的生活激起层层涟漪。
周鸣顺理成章地将阿萝带回了家,并决心要娶她为妻。
相比起周鸣光鲜亮丽的第一任妻子,从小镇出来的阿萝实在太逊色,她美好的品格不仅入不了周家人的眼,还整日被嫌弃怨怼。
不久后,周鸣待阿萝去领了证,没有定情信物没有婚礼婚宴,只单单承诺:“等家人同意后,我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许多人都戏称婚姻是步入坟墓的前兆,这对阿萝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自始至终得不到周家人的肯定,刚刚丧母的周宸岳与周思霄更是无法接受阿萝的到来,他们表达厌恶的方式直截了当:你能不能别碰我、你永远别想成为我的妈妈、是你这个老巫婆把我妈妈杀死了……
当时景霆正在发展之际,周鸣忙得焦头烂额,他没再顾及家里自怨自艾的妻子。
领证三个月后,阿萝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必须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于是她撕掉了拟好的离婚合同。
她问周鸣:“我们能办婚礼了吗?再过几个月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
周鸣摇头,公司的大项目还没拿下来,他还没得到家人的认可。
怀孕那段时间,阿萝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对自己敌意甚大的周宸岳和周思霄。
周吟为了替去世的朋友出气,时常来挑刺,她变着法在阿萝面前提周鸣第一任妻子的优秀,让阿萝怀疑起周鸣的真心。
孕期本就敏感多疑,阿萝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忍着恶心进食。
“我们周家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你充其量就是孩子们的保姆而已,周砚川只是保姆的儿子而已。”
因为周吟这句话,阿萝抱着刚满月的周砚川哭了一整夜,一早睁眼她对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改了口,“叫妈妈”变成了“叫阿萝。”
等周砚川稍大点,她告诉他:“你不能对一个保姆叫妈妈,你要入周家族谱,你是周家的孩子。”
那时阿萝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她总一个人默默哭泣,不知不觉就用小刀划伤了自己。
周砚川发现阿萝的伤疤后,她总温柔地摇头说:“没事。”
“是不是哥哥们又骂你了?”
“阿川,他们很小就没了妈妈,我是顶替他们妈妈位置的人,对我恶语相向是很正常的。”
“他们该死!”
或许是阿萝在孕期咽下了太多怨怒和痛苦,周砚川从懂事开始就常有怨气。
知道阿萝被欺负,他眼中常常浮现起汹涌滔天的恶,伴随着浓浓的恨意,这种情绪是会杀人的。
透过这样的眼神,阿萝料定若无人点拨,周砚川会在未来走上歧路。
在周砚川十四岁那年,阿萝去求了周老爷子,“他也是你们周家的血肉,求您帮帮他!”
周砚川被周老爷子送去了修缘寺,半年里吃斋念佛,坐禅诵经,他的劣根在佛祖慈悲的目光下一点点消磨殆尽。
离开寺庙前,修缘寺的和尚拿给他一串紫檀佛珠,说了一句和阿萝送他来寺庙时同样说过的话:“你要记得,我佛慈悲。”
周砚川回到家里,阿萝已经躺在她那张狭窄单薄的床上,再也睁不开眼了。
周宸岳和周思霄去国外有三个月,周鸣也有两天没回家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小房间里躺了多久。
周砚川不知道这半年里阿萝经历了什么,她变得好瘦好瘦,就这样躺在小床上,单薄得像一张纸。
阿萝说过每个人都拥有或长或短的寿命,或许她的生命就是那样的短暂,在婚姻带来的绵长暴风雨里,无声凋谢了。
火化入葬销户,周砚川镇定地做完了一切,那些人终于都齐齐站到了他面前,他们后悔、内疚、悲痛万分。
周砚川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礼佛半年来,第一次再度冒出杀人的念头,他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看着阿萝那一张张笑靥如花的照片,他想起半年前阿萝送他走进寺庙,摸摸他的头告诉他:“阿川,你要学会善良,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周砚川哭着松开了握拳的手,抱着阿萝的相册走出房间。
“砚川,阿萝的墓在哪?”
周宸岳和周思霄同样看着他,诚心说:“我们想去道歉。”
“你们这辈子都别想知道。”
不久后,阿萝住了十几年的小房间被周鸣上了锁。
她的痕迹被全数封锁在这个房间里,对周家人,她好似来过,但很快就消香玉损;对外人,她是无名小卒,也从没有跟周鸣挂钩过。
十八岁那年,周砚川带着阿萝的遗物搬进绛园。
除了照片,还有一封阿萝在孕期就拟好的遗书。
他带着母亲的记忆以及满腔恨意,在孤独黑暗的陪伴下修行,我佛慈悲。
周砚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靠着枕头,敛着眼处理低落的情绪。
姜晞看他这样,心里泛酸。
她眼睛红红的,垂头用指腹拂过一颗颗被他盘得圆润光泽的佛珠,“我好像不该问的。”
“你迟早要知道的。”周砚川声音干涩,笑容泛着苦。
姜晞吸了吸鼻涕,直起身子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周砚川恍神,上一次被这样对待还是去修缘寺的时候,他微微仰头,将目光放到她身上。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阅读灯,唯有近处被照亮,她就这样驮着橘色光团靠近,轻手轻脚拍了拍他。
周砚川被照得暖暖的,还没反应过来,她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周砚川,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周砚川一笑,温润地说:“谢谢。”
其实没人对他好的日子,周砚川也过了许多年了。
但如今听到姜晞要对他很好很好,他又觉得有人陪伴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