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姜晞在学校被划伤手臂后,周家就命人留意着江大学校论坛。
“服表系美女被母亲当街大巴掌”的帖子一出来,周鸣就立即让助理联系校方删除相关言论。
有彭特助在,周砚川接受消息的速度也快了些,他找到小方:“以最快的速度把夫人接回来。”
先生一向慢条斯理张弛有度,很少露出这般紧急严肃的样子,小方一看便知道事情紧迫,拿了车钥匙即刻出发。
她有困难,身为丈夫怎么说都应该亲自去一趟的,只是今天实在抽不开身。
茶室有客,是彭特助去京城九顾茅庐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
周砚川回到主位上坐下,茶桌上的龙井已经冲泡完毕,鲜嫩清香。
“龙井茶,产自江南的杭城,不知傅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周砚川将茶盅里的茶叶倒入公道杯中,“‘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画’写的就是它。”
周砚川为对面座上的男人倒上茶,“傅先生远道而来,尝尝江南的茶。”
对面的人矜贵冷峻,执起茶杯浅酌一口,“好茶。”
直到男人缓缓将杯中的茶喝尽,周砚川才回过神来,他微微探身再去添。
却听对方将他看穿:“周先生,你从回来就心事重重。”
“抱歉,我夫人出了点事。”
“很急?”
周砚川摇了摇头,“言归正传,我们再聊聊正事?”
傅先生似乎更感兴趣他的婚姻状况:“周先生是什么时候成婚的?”
“去年九月。”
“挺早。”傅先生冷不丁说了句,“你喜欢她。”
周砚川疑惑抬眉,对方已经站起身,他两手扣起西装马甲的纽扣,“天色不早,我不多留了。”
“周先生,下次你来京城,我做东。”
周砚川点点头,“再见。”
傅先生刚坐上车离开绛园,载着姜晞的车就进来了。
绛园里一片漆黑,唯有两盏车灯一晃而过的那点光亮,合院这边植被旺盛,那点光亮传来时只剩下零星一点。
月下树影摇晃,除此之外看不清别的。
周砚川转头告诉方管家:“去把外头的路灯打开。”
*
姜晞一路昏昏沉沉睡过来,下车时脚步都轻飘飘的。
小方拿着她的课本包包跟在后面,嘴上不停:“夫人小心,夫人当心脚下!”
姜晞心情很差,手机堪堪照亮脚下的路,这会儿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她更烦躁了。
忽然,跟前的雕花路灯忽然响起一丝电流声,再然后,灯丝一闪,盏盏路灯沿着鹅卵石小道亮起。
合院在那个雪夜之后,第二次亮如白昼。
绿植掩映,粉色月季在夜幕下贴上浓重的一笔,曲折走廊上花窗透亮。
走至回廊尽头,姜晞看到一抹人影正静静站在合院门口,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等她归来。
周砚川自然地从小方手中接过她的东西,“来得正好,晚饭已经好了。”
姜晞慢吞吞踏进餐厅,餐桌两边各一副碗筷。
她刚坐下来,就看到李婶笑眯眯捧着一盘糖醋鱼块走出来,“夫人,您趁热吃。”
“这是荤的。”姜晞不解。
李婶点点头,“是呀,先生特意让我加的菜。夫人,先生从不允许荤腥上桌的,这可是头一回!”
李婶的眼神里写满了“我磕的CP是真的”的喜悦,她脚步欢快地离开。
周砚川也过来坐下了,他对荤菜接受无能,闻见味甚至还要皱一下眉。
不过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一贯的和颜悦色,“吃吧。”
“你让李婶做的?”
“嗯。”周砚川点头,“听你跟朋友打电话的时候提起过,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姜晞指着自己再次确认,“这是只给我的?”
“嗯。”
“我吃多少都可以吗?”
她从来不在吃这方面婆婆妈妈,周砚川察觉到了些不对劲,不厌其烦地再次点头。
“我可以把它吃光吗?”
“可以。”
姜晞又问:“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提起父母你总有回避,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姜晞鼻子一酸,为了掩饰窘迫,她夹了一大块排骨塞进嘴里,垂下头咀嚼。
味蕾受到美食冲击,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看她垂头一动不动,周砚川叫了她一声,“姜晞?”
再抬头,她两眼盛满泪水,两颊眼泪纵横,眉头紧蹙,几缕头发黏在脸上,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周砚川看得心中发紧,“怎么了?”
“我最喜欢糖醋鱼块了。”说完这句,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止地抽泣。
“可是从来没人专门做给我吃过。”
姜晞和林清露是高一认识的,从高二开始,她们的关系就好到形影不离的程度。
那时候姜晞父母感情破裂双双不着家,林清露会大方地带着她回家,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林清露爱吃糖醋鱼块,她爸爸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做给她吃,满满一盆,想吃多少都可以。
他们一家人的爱实在太耀眼,姜晞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多余会让这一家人反感,所以每次,她只吃两块。
有一天,姜宗全和陈仪好不容易同一天回家,她满怀期待地提着切好成段的鱼肉回家——妈妈我可以吃你做的糖醋鱼块吗!
回答她的是什么呢?无止境的恶毒谩骂,她被陈仪一脚踹到在地,一边哭,一边承受那只球鞋的狠踩。
陈仪说,吃吃吃,你一个贱种还配要求吃!滚远点别来挨着我的眼!
可是她都买好了食材,甚至做好了自己只吃两块的准备。
那袋鱼肉就这样掉在地上,卷进一层灰里。
正如她的人生,永远因为一地鸡毛的家庭蒙上厚厚的阴霾,历经二十一年,阴霾更加牢固。
可是现在,她身处曾经让她感到黑暗冷清的绛园。
有人为她让这里灯火通明,还让她吃到了只为她做的糖醋鱼块。
“就因为我是女孩。”姜晞哭着重复,“就因为我是女孩……”
她出生后,期盼儿子到来的姜宗全很快就离开了她们母女在外面找到了情人,而陈仪将被丈夫背叛的恨意转移到姜晞身上,日渐沉迷赌博,也开始不再回家。
在她刚感知世界的年纪,她深切体会到来自亲生父母的恶意。
好在姜清听说后,马不停蹄赶回国把姜晞接到自己家里照顾。
九岁那年,姜晞缠着姑姑给自己取一个小名,那天是夏日第二个节气,姜晞有了自己的乳名。
“小满。”周砚川递给她纸巾,他安慰的话语僵硬生疏,“你别哭。”
“这不是你的错。”
姜晞一边擦眼泪一边猛点头,“当然不是我的错!”
很快,姜晞又恢复了活力,她将盘子里的糖醋鱼块一块一块塞进嘴里,想到什么,她停住,“完蛋了,我不能这么吃,老师都说我胖了。”
不等周砚川接话,姜晞自顾自说:“没事没事,好不容易能吃个爽,鱼肉不长胖的!”
姜晞自我调节的能力太强大,尤其是哭过一场后,她能量再度满格,短短二十分钟将糖醋鱼块全部卷入腹中。
“好吃,真的好好吃!”她摸着肚子一脸满足,“以后能天天吃糖醋鱼块吗?”
周砚川看她情绪好转,不再依着她,“不能。”
姜晞看了眼周砚川碗中的米饭,有荤食在桌上时,他胃口不佳,今天只动了一小点。
想了几秒,姜晞决定尊重自己的配偶,“那一周两次可以吗?”
“再说。”
“周砚川,你不会穷到买不起鱼肉吧?”
“……”
姜晞完全好了,烦得周砚川没法在饭桌旁多待。
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出餐厅又折返,“你来一下。”
姜晞跟着他走进茶室,看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带有精致雕花的木盒子,里头是一串圆润的紫檀佛珠。
他取出香料,行云流水地拿着器物烧炭熏香,佛珠被他放置在一旁,缕缕沉香味飘荡开来。
当姜晞被香得头昏眼花,不知今夕是何年时,周砚川终于起身了。
他将佛珠往她手边一推,“戴上。”
姜晞一脸懵地看向他:“嗯?”
“祝你。”他缓缓开口,“消灾减难,健康长寿。”
茶室的灯光昏黄,朦胧得剪出二人的影子。
即将入夏,夜晚的风些许温热,穿过半开的窗扉在屋内轻舞,她扬起的头发瞬间牵住他的手心,缠绕不止。
姜晞愣了好久,再回神时,他已经失去等待她的耐心,手掌托着她的手腕将佛珠套过五指。
冰凉圆珠滚过她的肌肤,他温热的指腹不经意间一划而过,如柳枝拂过水面,他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挠了一下。
姜晞的手腕又白又细,她的手腕抬起落下,佛珠在她小臂上来去自如,“原来你戴佛珠是这种寓意啊?”
周砚川看了眼姜晞,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就住在绛园吧,你父母进不来这里。”
“哦,好。”
姜晞心情大好,慢悠悠走出茶室。
周砚川抬手摸上佛珠,眼底一片漠然,他从来都是孑然一人,用不着乞求什么健康长寿。
佛有五戒十善,其中一戒,名叫不杀戒。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几粒珠子,是提醒他不被绵绵恨意与冤仇所控制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