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亲戚

    这日正好赶上滂沱大雨,从出城门一直下到上西山的路上,雨势连绵不休。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承恩侯府的马车夹在蜿蜒绵延的车队中间,跟随大队人马往前慢慢行进。

    贵妃虽然已经解除禁足,无奈双身子的人一举一动皆不敢造次,遂留在宫中休养,没有跟后宫一起去西山。

    张姝昨晚作画歇得比较晚,在马车上正好补眠。车队走走停停,她时睡时醒。喜鹊频频掀起车窗往外张望。眼看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

    几匹马溅起水坑里的泥浆,飞踏而来,到承恩侯府的马车旁停下。

    “张娘子在么?”一道细柔的声音在马车外客气问道。

    喜鹊打开车帘。

    马上的人身披蓑衣,斗笠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白皙圆脸,朝车里拱手唱了个喏,“咱家司礼监李荃,问张娘子安,请娘子随我去前头太后娘娘的驾辇上安坐,免得耽误入行宫的时辰。”

    张姝犹疑不动,正要开口谢绝,李荃打马稍靠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咱家奉杨兄之命前来,张娘子莫怕。”

    他说话的工夫,另一个内侍已经翻身下马,撑开油纸伞往车前一送挡住大雨,躬身请她下车。

    张姝朝喜鹊点点头,对李荃道:“有劳了。”

    也穿戴好蓑衣斗笠,随李荃上了内侍让出来的马,与李荃等人一起沿着车队旁的小道径直向前。

    行宫中自有宫婢伺候,喜鹊不能进入,从后头赶来把她的衣物行装送过去就是。

    前头三辆金雕玉饰极尽华丽的黑楠木马车,均以六匹骏马相驱。李荃指引张姝上了第三辆。

    车内大如一间斗室,地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绒地毯,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太后不在这辆车上。张姝暗自松了口气。

    豪华宽敞的车里,已经坐了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女娘和三个孩童,还有两个跽跪在地上等着伺候的宫婢。

    宫婢见又有贵女上车,忙起身相迎,服侍她将斗笠和蓑衣解下来,放到靠车门的木橱里。

    最年长的女郎,看着不过十八九岁,气度淡定从容,既不亲和也不冷漠。

    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和面相秀弱的男孩都是八九岁的模样,均着一身锦衣华服,正襟危坐。另一个六岁男孩浓眉秀目、唇红肤白,怀中抱着一只身穿五彩斑斓水田衣的雪白趴儿狗。一人一狗都在发呆,男孩正懒洋洋的从打开的车门处往外瞅。

    张姝不认得年长的女娘,但隐约猜出三个孩子的身份,慌忙就要屈膝行礼。

    八九岁的女孩轻轻抬手一挥,道:“都是自家亲戚,张娘子无须多礼。”女童稚嫩的声音充满与年龄不相称的雍容不迫。

    果然,她是帝后的长女,也是吴皇后唯一所出的华章公主。

    “我叫大丫,这是我家的两个弟弟,大郎戟奴,二郎猊奴,”华章伸出小手,朝两个男孩一个一个指过去,点到皇次子时,冲张姝笑道,“猊奴也是你的表弟。”

    抱狗的猊奴眼睛一亮,不再盯着已经掩上的车门,转头将她打量,道:“你就是我张家舅舅家的表姐?”

    他一扫百无聊赖的神情,拖着狗往皇长子身边挤了挤,把空出来的位置用力一拍,热情招呼她过来坐。

    “这是我外祖家的表姨,邱娘子。”华章被猊奴打断,似是习以为常,对张姝继续介绍最后一位年长的女娘。

    “妾不敢以公主的长辈自居。家人都唤奴玉瓷,公主与张娘子叫我玉瓷即可。”邱娘子大方的道出自己的闺名。

    张姝微笑,朝华章公主福身问安,与邱玉瓷互相见了一礼,坐到皇次子身侧。

    猊奴靠过来,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她:“哎,你见过张家舅舅杀猪吗?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会不会?”

    张姝傻眼。

    这下车内的人,不论大的小的都轻声笑起来。

    张姝也笑,对猊奴说自己不会,也没亲眼见过父亲是如何杀猪的。

    猊奴怏怏泄了气,觉得这个民间来的表姐好生无趣,顿觉索然无味,不再同她说话。

    张姝垂目端坐,也不与别人攀谈。

    “二殿下去过西山行宫吗?”邱玉瓷问。

    猊奴摇头。自打他出生的这六年来,国朝一直在与滋扰边关的北漠开战,宫廷用度紧张,朝廷从上到下都提倡简朴,莫说出宫城游玩了,就是在宫中一年也就几次宴会能让他开开眼界。好不容易遇到杀猪舅舅家的人,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表姐,怎么不是个能同他玩到一起的表哥呢?稚气的脸上难掩烦恼与失望。

    “那边有山有水,也能看到一些野物,大的可能是见不到,不过蜻蜓蝴蝶、松鼠兔子总还是随处可见的。”邱玉瓷微笑朝他说。

    猊奴的眼睛又亮起来,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手上轻一下重一下的捋趴儿狗身上的毛发,狗儿不舒服的哼唧叫唤了几声。

    华章瞥了邱玉瓷一眼,对猊奴道:“贵妃娘娘把你和雪团都托付给我了,莫要打什么歪主意。”

    “什么雪团啊?人家是公犬,我给它起的名叫苍狼!等它长大了,我还要带他上北漠打鞑子去!”猊奴没抓住华章敲打他的重点,抗议道。

    “可它被阉割过,已经不是公犬了。”一直没说话的皇长子戟奴怯懦却认真的纠正他。

    “我娘说它还是会跟在母犬后头撒欢的,色性不改!”

    这下几个女娘和宫婢都面面相觑,红脸无语。

    “够了!你们俩、都给本宫闭口!”华章气急败坏。这会儿倒是看出小女孩天真灿漫的模样来。

    公主发了话,车上的人通通噤口不言,安静的只听得见车外哗啦的雨声。

    张姝红着脸庞充耳不闻,继续凝目养神。

    可是似乎总有一道目光在悄然打量她。

    她抬头,邱玉瓷正在端详她。

    两道目光碰到一起,邱玉瓷冲她略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张姝垂下眼皮,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

    华章公主说,邱玉瓷是她外祖家的表姨。邱玉瓷与吴皇后的继母邱夫人同姓,那便是邱夫人兄弟家的女娘,与吴倩儿的血缘更近一些,与吴皇后并不是嫡亲的表姊妹。

    前几日邱夫人带吴倩儿和京中一众郎君女娘去公府别院小住时,她没有同行。今日看来,这是个极有主见的娘子。

    ……

    一路上,前面所有的车辆和马匹都为这三辆华丽的马车让行。

    等他们抵达行宫,张姝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前两辆辇驾中坐的是皇后和太后。

    她和邱玉瓷沾了公主和两位皇子的光,其他人还在倾盆大雨的路上慢慢往行宫挪动时,他们在午后就到了。

    当然,陆蓁、吴倩儿和邱夫人等人到的更早。他们提前在公府别院消遣了多日,今天早上从别院直接上山,拐了个弯就过来了。

    待陆蓁见到她,半是抱怨半是想念,说她怎么去红螺寺上个香就突然跑回家了。又听说程毓秀因为堂弟突发急症不能过来,很是遗憾。

    她悻悻的说:“本来我都给你们提前占好了院子,我们仨正好住一处。”

    程毓秀不过来,邱玉瓷添了进来,与她二人住同一个院落。

    这一日,一直到晚间天麻麻黑,所有上行宫的人才都安顿下来。

    内侍给张姝和邱玉瓷送来行装。

    邱玉瓷冲她二人笑笑,说一路疲乏要早点休憩,把自己宫室的殿门一关,不再出屋。

    陆蓁拿手肘拐了拐张姝的胳膊,说:“你觉不觉得她的气度做派有些像一个人?”

    “谁?”

    “皇后娘娘!”陆蓁笃定。

    张姝从衣箱中把这几日要穿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到壁橱里,随口道:“她与皇后娘娘不是嫡亲的表姊妹,若说她有些像,吴三娘岂不应该更像?”

    “三娘就算了吧!就她那张狗嘴,我都怀疑她不是邱夫人亲生,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陆蓁说起吴倩儿就来气,张姝不在的这几日她俩几乎天天在干仗。

    张姝嗤嗤笑:“慎言!慎言!”

    晚些时候雨歇了,住在隔壁院落的邱夫人和吴倩儿过来一趟,见邱玉瓷已经紧闭房门,邱夫人没说什么,吴倩儿面露不悦,老大不满,嫌她表姐拿乔装样。

    邱夫人体恤小女娘们,叫陆蓁和张姝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去跟太后和皇后叩安定省,明日一早过去就好。

    吴倩儿随邱夫人走后,陆蓁跟张姝挤了挤眼:“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去太后跟前凑热闹!皇后娘娘那里,更不能随意走动,万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我们这些闺阁娘子巴巴的跑过去杵着,算怎么回事呢!”

    张姝深以为然,行宫狭小人又多,万事要小心谨慎。

    陆蓁又补了一句:“又不是人人都是皇后的妹妹,哪有那么大张脸!”

    这话一出就变味了。张姝摇头,柔声告诫:“隔墙有耳,少言少祸端。”

    陆蓁自知失言,不好意思的搂住她的腰,把头贴她肩膀上,口中可怜兮兮的叫“姐姐”,在她身上深深的嗅了一口,“姐姐好香!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她拗不过陆蓁,晚上两人都在她房中做一头睡下。

    她是白日在马车上睡足了的,到了夜间反而不困了,怕打搅陆蓁入睡,安静的平躺着不吭声。

    枕边的陆蓁却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时而怅惘叹息,似乎满腹心事。

    张姝偏过头去,透过黑暗的夜色看她。陆蓁犹豫了半晌,半吐半吞:“姝姝,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说完就一把扯起丝衾,劈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

    张姝被她这句话整得脸热热的,轻声问:“那他......知道么?”

    “应该不晓得吧。”沮丧的声音从丝被中传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一想到他就很欢喜,总也见不到他就很失望,一颗心一会儿被他填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被挖得空落落的......”声音落寞,渐渐低下去。

    张姝愣住,随着她的话心里也跟着涨疼涨疼的,还有点酸涩的甜,在心间流溢。过了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她才刚出口,耳边传来陆蓁深而绵长的呼吸声。

    她伸手把陆蓁蒙住头的丝衾掀开,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已经坠入梦乡,唇角翘起来,脸颊上现出两只清浅的梨涡。

    张姝也笑了。一时想起杨敏之,便如陆蓁所说心中满满都是欢喜,一时又好奇陆蓁喜欢的是哪个郎君,怪不得前些日子总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夜已深重。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吱呀”作响的木门转动声,尖细微弱,拖长了尾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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