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好

    杨敏之铺开纸砚,心下思忖。

    执笔半晌却不动,神不守舍的,清俊的面孔一时和煦发笑一时神思恍惚。教郑璧忍不住道:“自从行简兄去了一趟江陵,你我二人生分了不少。”

    “他人说,兄台一路拔擢高升,而璧仍然只是七品,时日一长,兄必轻看于我,不会再与我交好。我与兄相交全然发自本心,我知兄不是势利之人,”郑璧淡淡一笑,问,“但行简近来无故疏远,我左思右想不知何故?”

    杨敏之亦笑,轻飘飘的说:“我恐子美与我交好反遭我拖累。”

    郑璧以手指轻敲额角,神情诚挚,不再顽笑,“我与兄真心相待,兄也莫要搪塞我。”

    他狂放不拘小节,不似官场中人,心思也不在仕途上,但他亦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肠。

    杨敏之放下手中纸笔,侧目望他,说:“令兄早已收到卢梦麟给他传的信,却隐瞒过江家也瞒过我。”

    郑璧诧异,脱口道:“怎么可能?家兄对首辅大人绝无二心!”

    “子美有没有想过,是我与首辅生了异心?”

    杨敏之黑黢黢的眼望向他,一如窗外深暗的夜幕。

    郑璧骇然,掩饰不住惊色:“首辅大人与你是亲生父子!”

    所谓君臣父子,礼义仁孝。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杨敏之是疯了不成?!

    转而一想,半是顿悟半是惊疑,“莫非......”

    他的兄长郑磐,在从漳州知州升任开封府承宣布政使时,曾来信说来不及接应卢梦麟到漳州。当时说的也许是真话,但后来卢梦麟从海上入泉州后,一定给他去过信。信上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郑磐并不放心交于杨敏之,而是直接密呈给了首辅大人!

    “我兄长为何不信你?”郑璧觉得自己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可是他真的不明白。

    为何不信他?杨敏之薄唇勾起一弯自谑的笑意,却没有半丝不快。

    “从卢梦麟为皇长子争储之日起,不论是朝中的卢党,在野的清流,还是如家父这般与卢温政见不同的重臣,无论他们有没有表露出来,其实都倾向于立长。”

    所以,就连老范这样的五品吏,与他在红螺寺禅房密议时,都要问他,如果有人就此挑起立储之争,他会站在哪边?

    当秦韬被他步步紧逼,在旁侧的程一娘知他意欲图谋武安侯时,身后有着江南士林的她亦入了局——一旦涉及国本,没有人敢放任他杨敏之胡为!

    中宫无子而立长,这是国朝百年来的规矩!也是无论哪个派系的朝臣与清流的共识。

    如果不是三年前,他以初生之犊不畏强权之势破局而来,给卢梦麟制造了一个假象,加之万岁的模棱两可蓄意导引,卢梦麟根本不需要急匆匆的跳出来催动万岁立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杨敏之做了一件与朝廷和天下士林为敌的事。

    但又难说对错。

    若没有他以立储为引,设彀将卢温逐出内阁,父亲何以入主中枢、新政何以实施?

    然而,若他执意要那不该动心的意中人,要那个被他卷入局中却浑不自知的姑娘,就难逃得过被自己的谋局反噬的命运!

    “行简难道要步卢梦麟后尘、在朝堂重新掀起立储之争吗?你要为皇次子争储?”

    郑璧语气中难掩焦灼,接连发问。这原本是他杨敏之做的局,如今不知为何他却要把他自个儿搭进去!

    杨敏之摇头微笑:“子美毋要为我忧心,我不会如此行事。”

    武安侯已在他与父亲还有万岁的围猎中,与板上鱼肉无疑。有如父亲和郑磐这样忠厚仁义的臣子在,武安侯伏罪对皇长子的影响将会被减小到最轻的程度。

    但是,若武安侯犯下的罪不止是私交朝臣、意欲谋杀罪官,还有通过虞氏私通北漠,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将是皇长子永远洗脱不掉的污点!

    他不会为皇次子争储,也不会任凭皇长子坐到储君的位子上。

    惊涛骇浪将至,他需得万般小心的护住承恩侯府,护住她。即便因此与父亲和天下士林对峙,也不会回头。

    郑璧对这些一无所知,如果知晓他是为着一个女娘,只怕会扼腕叹息他的糊涂。

    但有什么法子呢。谁叫他遇到姝姝,这就是他的命数。

    他心尖柔软,脸上笑意更深。

    换了个轻松的口吻对郑璧说:“我此行去江陵,路过河南,行程匆忙没有抽出空去开封府拜访伯钧兄,深以为憾。我以前便说过,我与伯钧神交已久。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已现端倪,他与我迟早有分庭抗礼的一日。我不想子美日后夹在我与令兄中间难做,从此我们各行各道,还请子美见谅。”

    伯钧,是兄长的表字。郑璧垂下眼,复又抬头,以手拍他肩膀,笑嘻嘻道:“什么各行各道的,行简莫要如此说!璧偏要与兄同道而行!”

    杨敏之心头一暖,伸出一只手与落在他肩头的手相握。两人相视而笑。

    “哎,御史大人啊!下月京官考评,叫你手底下的兄弟通融通融,莫要再扣我俸禄了!”

    顽笑之声又起。

    待郑璧走后,杨敏之静下心来按照宫宴上的诗题拟了几首。每一首都比柳思荀那首更胜一筹。倒让他犹豫起来。

    姝姝内秀于心,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木秀于林,反而怕更容易使她局促。

    他沉吟再三,还是将这几张诗笺折好,准备抽个时机给她。

    他的姑娘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无论是他的心意还是众人面前的尊荣,总之他护得住她。

    杨清已经进屋,看他泼墨挥笔洋洋洒洒又是几篇诗作,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大公子,可莫再叫我给您和张娘子私相传递,我觉着这两日侯夫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好似有些讨嫌我呢。”

    当然,侯爷还那样,见到他还热情的喊他过去看戏。不过来回就那几个戏法,他都看腻了。若侯夫人在旁边,总会皮笑肉不笑的说上两句,“杨小郎莫理会侯爷,给你家公子好好当差去罢......”

    杨清无奈叹了口气,道:“大不了我再爬个院墙爬个树,再叫喜鹊大姐打骂一通,只要公子您记着我的好便是了。”

    杨敏之已知晓他们遭侯夫人冷待的原委,两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叱他一句,“我何时叫你行鸡鸣狗盗之事!只会给我添乱。”不过这话,到底没有以前说得那么硬气。

    杨清抽了抽鼻子不再搭理他。

    他将诗笺纳入怀中,胸有成竹的微笑。

    不过明后两日,贵妃禁足的命令被取消,侯夫人就会进宫探望贵妃。他自有办法请张侯爷转交给姝姝。

    ......

    青鸾院。

    自上回香料摆了一桌子,这回是颜料。

    杨敏之在为她代笔准备宫宴的诗作时,张姝亦在忙碌。

    程毓秀自那日去钟夫人处回来,就说要与太后告罪,不能去西山宫宴了。次日便开始持斋把素抄写金刚经,准备托她带过去呈给太后作为赔礼。

    再没几日,她就与程三郎和江七娘返回杭州去。

    相交不过数十日,陡然分别,张姝心内惆怅不已。

    程一娘抄经有得忙,张姝也想帮她做点什么打发时日。程毓秀顽笑说,请她帮忙重新绘制两幅针灸人像图。张姝哪依得,臊的直啐她。

    但总要给即将远去的友人随一份礼,给她留个念想,也给自己留个美好的往昔记忆。

    思来想去,还是用她最擅长的丹青。当然不是帮一娘画针灸图,而是那日她们在津口海崖上一起看海上日出的那一幕。

    她和喜鹊清点颜料,除了明黄赤绀和胭脂等几种常用的,其他的都缺着。这回何氏不任由她们自己去商市看着买去,叫她拟个单子让管事去采买。

    待采买妥当,调好颜料,拿起画笔开始打小稿作画,她旋即沉浸到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这几日被母亲拘得哪都去不得的不愉很快消散。

    越了一日,宫中内侍突然上门传话,贵妃娘娘得了万岁的赦,被解除禁足!

    当天就叫传话的内侍金满箱银满箱的抬了几箱珠宝金玉,说是赔兄长那一千两银票的,又用宝匣装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给侄女把玩。

    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和嚣张。

    惹得一众好事之徒又从美人巷口探头探脑,咂舌深羡。

    侯夫人随即递了牌子与内侍进宫探望贵妃。

    张姝在自己的屋子里,专注投入到小稿的描绘中。

    何氏走后没多久,张侯爷忽然差人过来唤她去招呼客人。下人传话说侯爷不得闲,叫大娘子代他招待一二。

    爹爹惯爱做些没头没脑的事,若是外客,她一个女娘怎好贸然抛头露面。

    张姝秀眉轻蹙,叫喜鹊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喜鹊躬身不疾不徐的出了门,不一会儿小碎步跑着赶回来,往她耳边掩手轻声细语。

    张姝的心狂跳不止,执笔的手顿住,大滴的赤红颜料落到洁白的宣纸上,瞬间就晕染开去。

    她顾不得画纸污损,往桌案上抛下笔,提起裙摆就往水榭疾步行去。刚走出两步,突然想起她还穿着平日里作画时的半旧家常衫子,也来不及整理发髻妆容,探身从窗口的炕桌上匆匆拾起一柄团扇。

    水榭旁凭栏处,杨敏之双手背在身后,垂目望向浮光跃金的湖面,鱼儿在茂密的水草间欢快的游动。

    侯爷的人不大会打理庭院,反倒让原本恪守成规的园林生出无限的洒脱与野趣来,让人心胸舒展开阔。一如张侯爷和他的家人。

    父亲已多年没有跟侯爷这般天然爽直的人打过交道,这回失了算。通过太常寺卿送明前龙井使之误以为示好,想将侯爷也拽入争储的旋涡中,以保皇长子安然脱身。哪晓得侯爷不是那种弯弯绕绕心眼子多的人,拿了吕大人的茶叶,也不过牛嚼牡丹,并不往深里琢磨。

    倒叫他一眼看穿父亲于公于私的用意。父亲与母亲一样,是断然不会同意与侯府结亲的。

    不过他已全然无惧。既是他的棋局,就得听他的,一切需按他的筹谋去走。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转身,愣住,深眸中细碎的星光乍现。

    以为是侯爷。没想到却是教他思念入骨的伊人。

    “侯府也得姝姝亲自下厨做羹汤么?”吟吟笑意不由自主爬上眼角眉梢。

    她就像刚从灶房里忙不及跑出来的小厨娘,两臂缠了一条臂绳,把袖子绑了上去,露出两截俏生生白嫩嫩的小臂,绳带绕过脖颈又在腰后的裙裳上系了个结,勾勒出一段纤细娇娜的腰身。

    “等我下厨,只怕大人三日也吃不上饭。若是画饼充饥,我还拿手些。”水色明眸潋滟含颦,一缕狭促的俏笑从眼角逸出。

    被团扇半遮的樱唇翕张,刚才一路小跑过来,有些微微喘息。两颊泛起明亮的粉色,脸上粘了几点黄黄红红的颜色。

    他走近,细瞅她脸,喃喃说:“卿卿的面靥好生奇怪。”

    “不是面靥,定是不小心沾上藤黄和朱膘了。”张姝嗔他一眼,走到阑干旁,俯身照水。

    杨敏之才晓得她适才在作画,“我来。”

    走过去,弯腰从湖中沾湿了一点袖角,自然的攀住她的脸,拿打湿的袖口把她脸上的颜料轻柔拭去。

    张姝仰头乖乖的等他擦净。

    他今日似是突然从值房过来的,还穿着绯红朝服,头戴乌纱。翩翩风采,气度高华。却捧着她的脸做些琐碎的小事,偏生又细致入微。

    半晌过去,他抖开袖子,拿手指滑到她眉尾轻轻摩挲,直愣着眼勾勒她的黛眉。

    她羞得甩开他的手。

    “我怕是体察不到前人的画眉之乐了,”他悠悠叹了一息,俯身凑到她面前低语,“姝姝的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画眉描唇均用不上我,某惶恐,日后在卿卿跟前只能做个无用之人,莫得被嫌弃。”

    “又不正经说话。”她叱了他一嘴,忽而想起喜鹊跟她说的京中流言,吞吞吐吐的问他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心意酥痒,就想逗她玩,忙摆出诚恳之色问她是何事。

    她鼓起勇气把喜鹊说的话又跟他重复一遍,轻执团扇覆于面颊,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秋水明眸:“杨敏之,这可如何是好。”

    杨敏之微微一笑,把团扇从她手中抽出,在她眉心落下缱绻缠绵的吻:“但凭姝姝想要如何,某都听命。”

    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一手虚虚的扶在阑干上,把她困在中间。

    所谓算不尽的心机与筹谋,原来只为遇上她。

    两额相抵,呼吸交缠。两颗心的跳动同声同气,直教人心慌意乱,熏醉之意氤氲而起。

    忽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在湖中作响,几只锦鲤在水草间争食,激起串串水花,荡漾开来。

    “那就按我爹爹说的入赘好了。”她蓦地开腔。

    他愣神的工夫,她抽回团扇,猫腰从他腋下钻过,轻巧的脱开了身。

    盈盈笑声从团扇后传来,“就你会捉弄人呢!”

    杨敏之以手撑住阑干,埋首低笑了一阵,又招手叫她回来,软声哄道还有东西给她。

    她半信半疑的复靠近他,依旧拿团扇遮住脸,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他捉弄到。

    直到看他从袖笼中拿出几张诗笺,又羞又急的瞪他:“谁要与你私相授受......”

    被杨敏之止住,说是给她在西山宫宴上应付诗会用的。

    “你真赶不过去么?”她接过来,问他。

    明日就是开宴之期。

    杨敏之有片刻的犹豫,唇边绽放一缕温柔的笑,“......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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