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初见

    三人相对而立,场面安静极了。

    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十年六个月又十七天?穆如仔仔细细地将她一举一动铭刻在心中,她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人。

    原本他没想过要在这穷山恶水的酆都城外等十年,像个老鳏夫一般,有时他也会自嘲。

    他多次试图在山下弄出动静来,出来收拾残局的总是昭昭。即便两人在都城之外打得天昏地暗,都不会再有人来,每次如此。

    “这里不属于你。”昭昭这话说过很多次。

    酆都确实不属于自己,但他还不想走。

    十年前带着支离破碎的阿烿从天界远赴于此,是赌一把,也只能赌一把。

    灵根破碎除了远古真神,无人可以修补。

    来的路上,她奄奄一息睡了又醒,眼睛却明亮胜过天上星辰。精神好的时候,她还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穆如,我们这是去哪?”

    “酆都?是人间此时的都城吗?”

    “我一直想去人间,听说那里四时之景不同,春日万物勃发,有烂漫百花;夏日蝉鸣不断,若遇山林之风,则心神畅块;秋日气爽,是登高寄情的好时节;冬日最为神奇,呼气成雾,连天上的雨水落下来都会变得莹洁。”

    “书里说的真有那般神奇吗?”

    “人间我去过多次,比书里写的还要好上许多。”穆如怕她睡去,也时常说些话勾起她的兴致。

    “到时候我们也找个山头,不论是开宗立派继续求道,还是粗茶淡饭的日落而息,你想做的事情,我们有大把时间一一做来。”他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怕微弱鼻息加速她灵息溃散。

    “开宗立派?”阿烿疑惑。

    “到时,就在山下写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便是开宗立派么,听起来颇有趣味,咳咳咳。”她一笑牵动了内伤,咳嗽不止。

    “何时我若有幸能看看便好……”阿烿声音渐弱。

    是因为他们有约定,不论是人间之约,还是东山之约,都还未曾实现。

    所以十年间,他守望在酆都城外,从未离开半步。

    即便再有十年,千年,万年,他还是会等下去。

    真是有够倒霉的,本来想趁着昭昭阿秭处理事物的空当溜出来玩,结果还迎面撞上了,这次关禁闭时间可短不了了。阿烿暗自腹诽。

    “你这小子竟敢害我。”她掌心燃起一团暗色火球,她大力地将火球踢了出去,精准地落在祝缘的屁股上。

    每日里精心用海棠花油打理过的毛发,遇火烧得那叫一个欢天喜地。

    原本的安静被祝缘的连连惨叫彻底打破,它是打滚儿也无用,唤水也扑灭不了。

    祝缘扑通一声跪到穆如面前,发现主人的一整颗心都已经挂在“罪魁祸首”身上了,半点都没有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号啕大哭:“主人,救命啊!”

    “哦,好。”穆如正眼都没瞧它,抬手将火焰熄灭,还将原本烧秃了的毛发恢复原样。

    “不要胡闹了,”昭昭开口,收回由长枪变换出的牢笼,“阿烿,来见过神官。”

    见昭昭没有生气,阿烿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神官?那是什么东西?”

    “白泽一族,每代后裔中灵力最为强大的被挑选为神官,要向六界晓谕真神神谕。他是白泽一族的末代神官,见证了彼时宿命轮坠落,神界分崩离析。”昭昭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不放过半点细微变化。

    “有意思,”阿烿听得也不甚明白,上前大剌剌地握住穆如的手,“你好呀,白泽。”

    “我,我有名字的,我叫穆如,”当期盼已久的时刻突然到来,他居然有些结巴,手心渗出的微汗昭示自己的窘迫,“你的业火修炼的愈发好了。”

    “那是,本座可是酆都第三强者。”阿烿颇有些洋洋得意地插着腰。

    昭昭哑然失笑,问道:“第三强者,你怎么得来的?”

    “除了涯涘和阿秭你,我是最强的了,那自然是第三强者!”阿烿掰着手指头盘算着,酆都城内大大小小有些名气的全被自己打过来一遍了,都是些花拳绣腿的,不堪大用。

    “阿烿,你想不想去人间?这个时节刚好是冬天,去东山看雪正得宜。”穆如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殷切地期盼着。

    “对啊对啊,你们说好要去东山的,主人都准备好了。”祝缘也在一旁帮腔。

    “什么人间?本座乃酆都少魔君,”阿烿歪着头,有些疑惑,“我明白了,你们是认错人了吧。”

    “阿烿……”穆如喃喃。

    “还是叫我魔君,你我并未亲厚到这个地步。”阿烿下意识地小小后撤一步,心上胀胀的滋味难以言说。

    有些种子正在萌芽苏醒,她有些害怕这种感觉。

    她果然不记得了。穆如面上一丝苦笑划过。

    一杆银枪抵在他胸前,尖锐又冰冷地提醒着。

    “神官别吓着我家小妹了。”昭昭言语间有警告意味,对发生的这一切毫不意外。

    正当对峙之际,一阵强大的气席卷震荡魔界,力量之强悍六界无匹,直接将穆如从界碑处推开十丈之远,用玉扇化刃插入土地中才堪堪停下。

    三人抬眸极目远望那云翳遮蔽之所,有蓬勃神力卓然倾泻而出。

    “他出关了!阿秭,我先走一步!”阿烿雀跃,化为一缕青烟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穆如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宛若没有灵魂的石像。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诓骗你吧,”昭昭收回长枪,将肩膀上的长发甩到身后,“她也并不愿记起。”

    “她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或许等想起来的时候,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说的是十万年前的记忆,宿命轮坠落那天的。”

    “这个自然,她终有一天会回归无上神位,接受六界供奉。”

    “她明明可以,做个普通人,或者是个法力平平的小仙小魔,为什么一定要她想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有她的,你有你的,”她撇下这句话,转身打算离开,“她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普通人。”

    就算我们肯给她机会,在暗处时刻注视的那人,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昭昭心里一声轻叹。

    “她的缘法是什么,是注定为这六界牺牲一次又一次吗?”他突然像活了起来,愤怒地大喊,“若牺牲是真神的缘法,为何那位神尊能稳坐于高台之上?”

    “你们究竟是在救她还是在折磨她?”

    九天之上,惊雷骤降,将原本暗淡的天色瞬间点亮。

    昭昭回身,脸上又是那副悲悯却无情的神色。

    这让他更加怒火中烧,他止不住地发抖,难以遏制地回想起印刻在脑海中的记忆,那些过往的好与不好的记忆。

    记忆里,她似乎永远面带盈盈笑意。

    “你是接替少孤的神官吗?”

    “小小年纪,不要跟少孤学的那般老气横秋。”

    “你好呀,小白泽。”

    “穆如清风,好名字呢。”

    “如果真神心绪动荡,则三界便生烦忧,所以我要一直微笑。”

    即便是最后,她脸上也只有无憾的笑。

    “对不住了,小白泽。”

    “你第一天上任的祭礼被我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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