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回到燕城的第二天,余程就去看了续阳。本来有满腹的心事想跟她说,但续阳最近被孩子闹的很不舒坦,余程心疼她,就没说那么多,免得让她情绪激动。

    一个工作日的午后,余程没有出门,而是靠在床上看书。正巧单晓宁也在家中,他敲了敲她的门,进来看她没有睡觉,便邀请她一起下楼走走。

    “今天我看外面难得是个好天,一起去晒晒太阳吧。”单晓宁穿着一件浅色棉服,衬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余程想了想,笑着说好。

    两人穿戴齐整,一起出了门。果如单晓宁所说,外面的阳光极好,照在人身上一扫前几日的寒峭,使人精神也为之振奋。余程不由得跳了下,感觉心胸开阔不少。

    单晓宁见她开心,也跟着眉目舒展,他拉了下余程的胳膊,俩人一起拐去了操场。

    此时,操场也有好几个人在遛弯,多都是军科大的老人,看到单晓宁和余程一起出现在这里,不禁向他们投来注目,互相凑一起指点着说着什么。余程能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在意了。

    倒是单晓宁,觉得有些不好。

    “没想到这会儿还有这么多人,早知道就不过来了。”他怕余程不高兴。

    “没事。”余程说,仰起头抬起手,仿佛是要去承接或者捕捉阳光,“你看阳光多好,脚下的塑胶多软和,咱们在这儿走走,关他们什么事。”

    “是。”单晓宁看着阳光下余程那种明朗的脸庞,由衷一笑,“你喜欢就好。”

    *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绕着操场走了一圈之后,单晓宁问余程。

    “挺好的。”余程说,“不过我看单叔叔好像不大好,是不是我住这里,让他感到拘谨了?”

    这几天余程每次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单立诚,都见他穿的极为齐整,坐在那里不是读书就是看报,偶尔带着老花镜看看电视,整个人看着一点儿没有主人的从容自在,反倒像是客,处处看她这个“外来人”的眼色。

    “他本来就那样,在家的时候除了睡觉,其他时候一点儿也不肯随意。我以前还劝过他,后来就随他去了,反正他不觉得难受就成。”

    “原来是这样。”余程看着单晓宁,笑了笑,“不过这几天肯定还有我的因素在其中吧,如果我不在,他应该能更轻松一点。”

    单晓宁见余程脸上没有不喜,便敛了笑,认真向她解释:“确实,他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但绝没有嫌弃的意思。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是想要你更自在一些,所以把自己搞得不自在。”

    “我知道。”余程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很少往家里来。”她不想自己难受,也让别人难受。

    “没事的。”单晓宁坚持道,“时间久了就好了,你放心在家住,不要多想。”

    “嗯。”余程应道。

    *

    “桃桃,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我妈的故事?”又走了一会儿,单晓宁突然开口道,他看向余程,微笑说,“我说的是我的亲妈。”

    余程有些意外,她只知道单晓宁的亲妈早逝,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们也不会特意去询问他这些,虽然好奇,但小小的孩子已经懂得,不要去肆意揭开别人的伤疤。

    “没有。”余程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其实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单晓宁抬头望一望天,说,“她是自杀的,因为抑郁症。”

    “……”余程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反倒是单晓宁,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三岁前,我跟我妈留在老家,我爸在燕城读博。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妈没有随军,又怕我爸照顾不好我,便也把我带在身边。那几年虽然还小,但能记起的都是很幸福的回忆,可我妈,却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从生下我之后,她就陷入了产后抑郁。后来我爸要出去读书,她放不下工作,便一边带我一边继续教书。她以为忙碌起来自己会慢慢变好,却没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点生机就是被生活和工作中的那些琐事给磨没的。最后她实在受不了,投井了。”

    “我爸知道我妈心理一直有问题,几次提出带她去看医生,以及让她随军和请人照顾我。但我妈就是太犟,她觉得身为一个女人做不好这些就是失职,不肯接受别人施以的任何援手,最后就是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压力,彻底压垮了她。她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离开。”

    “那是在一个春夜,我爸就在家,两人入睡前刚谈妥,说让她辞去在学校的工作,跟他一起去燕城。他今年学习不忙,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四处走走,和她一起承担家务和带孩子的事情。我妈也答应的挺好,等我爸闭上眼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移开井盖,跳了进去。”

    “……我爸,后来跟我说那个井盖很重,水泥的,一个女人很难挪动。可即便如此,我妈还是在没有吵醒我和我爸的情况下,自己搬开了那个井盖,悄无声息的跳了下去,了结了自己。我不知道,整个过程她耗时了多久,也不敢去想她到底有多绝望多痛苦,在那么费力的情况,自杀的念头都没有一点点退却。后来,每当我因想她而感到难过的时候,总会去想这一幕。很奇怪的,我竟然会从中得到安慰,觉得:算了,她那么痛苦,走了也是种解脱……”

    单晓宁说着,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余程。而余程也在看他,双眸有些闪动,仿佛是水光。

    “你说的是。”余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有的时候对于亲人的离世,痛苦的只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是啊。”单晓宁也跟上她,“在一开始失去母亲的那几年,我非常想念她,后来,我爸编了一个故事给我。”

    “故事?”余程好奇。

    “我爸说,我妈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在天上也有一群跟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些孩子也需要老师教着识字读书,所以老天爷就从人间选了一批很优秀的老师。然后那些孩子呢,白天隐在云朵后面认真地听老师讲课,晚上就出来玩耍,一个个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很是漂亮。”

    “是星星?”余程讶然反问,开始觉得单立诚这个故事有些意思。

    “对。我爸说那些孩子也是从我们人间过去的,死后就变成了星星。而他们的老师呢,就是月亮,每天晚上在这些孩子出来玩儿的时候,他们也要轮流出来陪着他们,照顾着他们。”

    “……还挺有趣。”余程想了想,笑着说,“不过那些孩子也有父母,为什么老天爷要选别人的父母去教他们呢?”

    “所以这就体现出我妈妈的特殊性了,月亮那么温柔那么美,不是谁都能当的。”

    原来如此。

    “所以你就被说服了,对不对?”余程笑着,看向他。

    “没有那么快。一开始我还是吵着要妈妈,不让她去当月亮。甚至在月亮没有出来的夜晚,我还挺高兴,觉得妈妈可能要回来了。但后来我渐渐信了,想着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过得平和又幸福。”

    “怎么可能呢?”余程不信。

    “又怎么不可能呢?”单晓宁含笑望她,“我们都没有死过,无法想象死后的世界会是如何,哪怕是最高明顶尖的科学家也不能。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宽容一点,想象在人死后灵魂自有去处呢。也许就在月亮上,也许在银河系,也许在茫茫宇宙。这个世界是如此浩瀚,有那么多的未知,我们应该给自己一点希望。”

    余程听他这样说,眼睛有些酸涩。

    “就当这是真的吧,可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我爸是那样一个死法,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开的最恶劣的一个玩笑!”

    “也许老天爷也是没办法了吧。”单晓宁说,“他为余叔叔设下九九八十一难,没想到都被他闯过去了,最后只得派了一个看上去最无害的人,用一个最荒诞的理由,取到了他的性命。你说这一遭,算谁赢了?”

    单晓宁很认真地问她,余程听了没忍住,忽然眼眶就湿润了。她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单晓宁看着她这样,心里很是难受。他想抱抱她,怕她介意,只得简单拥她一下。

    “桃桃,你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来接受这个现实。不要怕自己骗自己,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骗自己生活没有那么难,自己没有那么糟糕,然后靠从一堆瓦砾中重新粘合出一个完整的自己,骗自己继续走下去。是,这世界就是这么荒唐无稽,但你看我,不也这么走过来了么。你知道,在我妈刚走的那一年里,我成夜成夜不能睡……”

    余程相信了,这世间万难,怕的就是两个字——接受或忍耐。她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一直不愿意去信,去做。

    “晓宁哥,我知道了,谢谢你……”

    余程哽咽着,对单晓宁说。而单晓宁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个四方大院的天空,微微眯了眯眼。

    他其实没有说,曾经的余程就是他最大的治愈。

    在他刚跟着父亲来到这个大院,因为单亲的缘故不受其他小朋友待见的时候,是余程不嫌弃,带着顾方觉和他一起玩儿。她那时或许是不懂吧,因为小时候的她实在是太天真单纯了,像个从来没有见过世间险恶的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但单晓宁还是感激的,因为她,因为和她与顾方觉之间的那段友谊,让他的童年不至于太过灰暗。

    只是——单晓宁还想说句只是,老天爷的慈悲终究是有限的,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在十九岁的那一年,随着父亲的再婚彻底泯灭了。但晓宁想,它慢慢应该还会回来的,他要有信心。

    *

    在跟单晓宁一番长谈过后,余程试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虽然她还没能编出足够骗过自己的故事,但她已经放纵和任性够久了,是时候该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了。

    在回到燕城的第二周,余程接到了章敏的电话,让她回台里报道。陇城那边毕望平已经告诉了陈岩她回到燕城的事,又等了一周多才打电话来催促她上班,已经是台里对她极大的容忍和仁慈了,余程没有耽搁,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单位。

    到的时候,办公室里难得人还算齐全,余程一一与他们打过招呼,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直接拉开办公椅,开始清理工位。其他人体恤她家里发生了事,没有过多询问和议论,只有丁辉,像是生怕余程一去陇城半年多就把他忘了似的,凑上前来阴阳怪气。

    “小余可算是来了,陈主任一天问章姐十数回,敢情咱们这节目没了你就不行。”

    在陇城的半年多,余程做了四个选题发回给章敏,都成功过审并上播。其中一个还在台里拿了个奖,丁辉没想到她人都走了存在感还这么强,干脆直接跟她撕破脸,对着干。

    经过陇城那一番折腾,余程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可对付丁辉这种货色,还是不在话下的。以往不过是她对他手下留情罢了,余程很讨厌职场霸凌和倾轧,但不代表她不会,做不来这一套。

    “是么?那我真要受宠若惊了,有丁哥你在陈主任还能想起我,这得是我太能干还是你太无能呢?”

    丁辉没想到她一副病猫样攻击性还这么强,冷笑一声,说道:“陈主任在办公室等你,让你到了就去找他。”

    “正好,我也有事找老陈。”

    余程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直接去了陈岩的办公室。

    门外,陈岩正在跟打电话,见余程过来,寥寥数句结束了通话,看向她道:“回来了。”

    余程嗯一声,然后把手中的文件夹递过去,对陈岩道:“陈主任,这是我这一周来的工作总结,请你审阅。”

    “工作……总结?”陈岩有些意外,接过来翻看两页,神色微变,“你这是,想把你父亲的事做成一期节目?”

    “是。”余程说,“您看可以吗?我自己来,不用台里其他人帮忙。”

    “你想做,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如果台里播不了,我想你又会去找毕望平,让他给你想办法,对么?”

    “是。”余程微微一笑,坦然承认,“这案子发生地毕竟在陇城。”

    陈岩又考虑了片刻。余俊勇案在他这里并不算个多么离奇独特的选题,可它对余程来说意义重大,如果她通过做这个选题能走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在余程去陇城的这半年,她发回来的四个选题都非常具有现实意义,以至于让他都开始重新考量她了。对于她回到燕城之后的第一个选题,他自然也是充满期待。

    “那就试试吧,不过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做不来就说话。”

    “好。”

    “没别的要说的了?”见余程说完一个“好”字就再没了下文,陈岩一挑眉,问道。

    “有。”余程说,“不过等这个选题做完之后再跟您约时间吧。”

    “现在说。”陈岩敲敲桌子,“难道我能一直坐在这儿等着你来找吗?”

    实则是陈岩经过半年多前的安浦一事已经对余程有了防备,生怕这个浑身都是心眼子的姑娘给他挖坑。

    余程面露一丝犹豫,纠结过后,她说:“我想等我父亲这个案子做完之后,申请离职。”

    “……你说什么,是离职,不是调岗?”

    对于栏目内部的矛盾,陈岩并非一无所知。他对丁辉的行事作风也并不完全认可,但有句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完整健康的环境就该是什么因素都存在,而丁辉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看他这个掌舵人能不能压得住了。目前来看,陈岩认为丁辉还在他的可控范围内,因此不准备对他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小丁,我可以找他谈谈。”这是陈岩能为余程做的最大让步。

    余程为陈岩的话稍稍吃了一惊,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如果是之前,余程或许还会在意,但现在她去意已决,哪怕台长来说情,她也不会买账。

    “不必,是我的问题。”余程说,“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做新闻的料。而且我在这行也待了三年多了,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如果说在找到冯国栋之前余程最想要的是真相,那么现在她最痛恨的也是真相。因为真相背后往往隐藏着无数的痛苦和荒诞,她不确定自己一直面对这些会不会疯掉。所以,余程打算放过自己。本来,当初会选择新闻,也是父亲的因素居多。

    陈岩没想到会是这样敷衍的理由,他略微蹙了蹙眉,思考片刻,说:“这样,你先去做手头的选题,等做完之后,我们再谈。”

    “好。”

    余程微笑颔首,离开了陈岩的办公室。而陈岩看着摊在办公桌上的选题单,陷入沉思。

    复工第一天,余程在办公室里待到七点才下班。出来之后看到四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亮起的灯光,仿若无数个星星在闪耀,让她忍不住微微一笑。都说行动是治疗焦虑抑郁悲痛的最佳良方,此言果然不虚,只不过堪堪忙碌一天,余程已经有所体会了。

    “宝贝桃儿,听说你要从总台离职了,是真的么?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快来帮我!”

    是学姐英宁发来的消息。果然不愧是总台的深度合作对象,她早上才在办公室里跟陈岩提离职的事,同事也不过只告诉了相熟的几个,英宁那边就已经听说了。这速度。

    余程笑一笑,正准备回复,忽然进来了一通电话,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字——顾方觉。余程愣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按下了接听键。

    “桃桃。”顾方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我回燕城了,在老房子这边。”顿了下,“这段时间你没住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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