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姜姝裳初见唐茗卿时,是在建兴四年隆冬。

    彼时,胡人入侵洛阳,皇室迁都,各大世族也纷纷南渡。

    这一路,流民哀嚎,饿殍千里,在一场小规模的□□中,姜姝裳与一同南下的嫡姐走散。

    马车卡在一处低洼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肆虐的寒风如泻墨,吹得御寒的帘布前后翻腾,偶有几片雪花伺机钻入,附着在织物上,瞬间便晕开一抹水渍,状若无物。

    姜姝裳唇齿喝出白雾,思忖良久,终于披上大氅,握着匕首爬出车厢。

    车厢处绑得结实,她暗暗咬牙,不多时,额前就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只听“砰”的一声,车厢断开,她抬手拭了拭螓首,收起匕首,娇小的身段孱孱伏上马背。

    于满目疮痍的山涧,她低喝一声,“驾”!

    马蹄哒哒,在空旷的山野格外刺耳,姜姝裳知道,这般动静,定会引来流民。

    可眼下,除了继续南下,她别无它法。

    果然,行了一段路,四周便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呼喊声在不远处传来,“救命,救救我……”

    姜姝裳知道,此时不该多管闲事。

    可耐不住对方绝望的呢喃,“我是陈氏嫡女,你救了我,我父兄定会重谢……”

    重谢不重谢的,姜姝裳并不在意。

    只是想到嫡姐亦会沦落至此,她也希望有人能施以援手。

    对方衣着绮丽,虽残破,但依稀能辨得出价值不菲。

    姜姝裳不疑有他,悄然勒紧缰绳,翻身下了马。

    然,靠近时,她还是瞧出了不妥。

    对方衣衫凌乱,嘴角渗血,苍白的面容下,脖颈处的淤青十分醒目。

    这是……已经被……?

    见她愣怔,对方一把抓住她的衣摆,“姐姐,求求你,救救我……”

    不远处突然亮起了火光,周遭原本聚拢的脚步随即四散着逃窜,姜姝裳心中一沉,“不好,胡人来了。”

    “姐姐,救救我,我不想做那两脚羊!”

    对方呜咽颤颤,姜姝裳终是软了心肠。

    可她才将女子扶上马背,一只长箭“咻”的一声,直直没入一旁的枯木。

    女子一惊,攫住姜姝裳纤细修长的脖颈,方才的娇弱登时不见了踪迹。

    一抹森寒的冷意掠过眼尾,她抬手推了姜姝裳一把,脚尖重重踢上马腹!

    骏马吃痛,扬起前蹄,接着长鸣一声,转瞬便消失在官道的雾霭朦胧处。

    这一刻,姜姝裳终于认清现实。

    她已经万劫不复。

    一股亢奋的气息在周遭凝结,她不由抽出匕首,可这一切落在人高马大的胡人眼中,像极了鱼儿濒死前的挣扎。

    激不起半点浪花。

    唐茗卿便是在这时赶过来的。

    马蹄翻飞,带动枯枝尘泥,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形健硕,嘴角还挂着青涩的桀骜。

    他俯身一捞,姜姝裳便这般被他稳稳纳入怀抱。

    箭雨飞驰,却只擦过他的铁衣边角,剑花在他掌心翻涌,所到之处,所有致命的危险皆无处遁形。

    一番较量,胡人已经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人上前,嗤笑不掩,“还想跑?”

    唐茗卿面色无澜。

    他收紧怀抱,将怀中人裹进披风,凛冽的眉眼间似淬上了一抹寒霜:

    “我乃冉将军副将,他的人就在附近,各位若是往西跑,还有生门。”

    对方听到冉将军的名号,面色一暗。

    似是不想为了个女人搭上命,几人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转身离去。

    唐茗卿眺望许久才低下头,冷冽的气息铺散在姑娘的面容,声音轻和:

    “姜家嫡女?”

    姜姝裳微怔,蓦然抬起眼眸。

    光影落在她的瞳仁,似有杳杳之光乍起,“将军怎么知道?”

    她墨眼因后怕而噙着泪,仰面时又似在顾盼生辉。

    有桃香味沁入鼻息,唐茗卿神思微动,嗓间不自觉地一阵吞咽。

    默了一瞬,他轻轻一笑:

    “你的蔚车老叟向我求救了,临沂姜氏的嫡女,岂能落入胡人之手?”

    寒风裹挟着雪花,将二人的衣袖缠绕,唐茗卿瞧着姑娘慢慢展平的眉心,嘴角翘起微不可查的惬意来。

    “你的族人已经在龙藏铺那头等着了,你放心,我知世族贵女把身家清白看得比命还重,今日之事,我唐茗卿一定替你保密。”

    唐茗卿?最近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

    姜姝裳调整姿势,在他怀中找了个着力点后,终于安心道:

    “多谢将军。”

    女儿家的细腻,沿着手背化开一股沁凉,无意间的撩拨,最是致命。

    唐茗卿不由环紧姑娘的肩膀,腾出手来勒紧缰绳。

    泠泠飞雪仍在肆虐,月影婆娑,徐徐铺开在脚下。

    刺骨的寒意令姜姝裳有些瑟缩,铁衣摩挲着她的脸颊,似要将其割开一道口子。

    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抬头瞧见唐茗卿专注的神色,终是没有开口。

    行了良久,直到晨曦绕过枝头,前方终于出现一辆马车。

    唐茗卿放缓马速,不偏不倚的停在马车前。

    他翻身下马,瞧见姜姝裳雪氅的丝带松了,于是强势上前。

    修长的手指在丝带上绕了一圈,唐茗卿笑了笑,顺势系了个死结。

    “女郎,快上车吧。”

    蔚车老叟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姜姝裳一步三回头,似要将唐茗卿意气风发的模样刻进脑海。

    直到帘布落下,遮住一地温情。

    姜姝裳终于见到了嫡姐。

    她泪眼婆娑,刚要开口,就被一只柔荑捂住口鼻。

    嫡姐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马车驶离,少年磁沉的声线急急划过耳畔:

    “差点忘了问了,女郎怎么称呼?”

    姜姝裳不明所以的望着嫡姐,似乎在疑惑她的举动。

    可她终是没有松手,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姝漾。”

    唐茗卿笑了笑,声线闷闷的,带着微不可查的期许,“姜姝漾,后会有期。”

    姜姝裳侧耳倾听,直到捕捉不到一丝声响,才缓缓拉下嫡姐的五指:

    “姐姐,为什么?”

    眼前人,与她的容颜如出一辙,声音也极为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她脖颈处那颗妖冶的红痣。

    “阿裳,你我虽是姜家嫡女,可也只是庶出一脉,无人知晓母亲当年产下的是对双胞胎,从今往后,你需掩去容貌。”

    说着她开始在少女脸上捯饬,肃穆的神色一瞧便知出了大事。

    姜姝裳不动声色,任凭嫡姐动作。

    马车声在积雪上压出咯咯声响,行了一会儿,就听一阵喧嚣没入耳际:

    “陈氏门第清白,岂容女人的身子被胡人糟践?”

    一声凄厉的哭喊回应道:

    “不是胡人,只有一个贱民,我也不想的,可他力气太大,我好痛……”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姜姝裳微微掀开帘布,入眼的,可不正是那个弃她而去女子?

    姜姝漾轻轻揽过姜姝裳的肩膀,爱怜的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必死无疑,躲过了胡人与流民,却躲不过家族的处罚,阿裳,她骑得是你的马,那马印着我姜家的印章,她自称,是一个女郎舍身救了她。”

    姜姝裳倒抽一口凉气!

    “过了龙藏铺,陈家会让她自尽,我怕她会认出你。”

    “可是姐姐,唐小将军可以作证,我仍是未嫁之身……”

    姜姝裳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嫡姐默默摇头:

    “唐小将军非世族,他的证词没有分量,更何况,他的父亲只是流民统帅,又为冉将军效力,若与他牵扯不清,家族为了向皇室投诚,难保不会动你……”

    说话间,就听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望向这边的马车。

    像是水鬼寻到了替身,她原本凄惨的哭声蓦地带上几分病娇:

    “既然我要死,那凭什么她能活?”

    众人寻着她的指引齐齐投来注视。

    姜姝漾握了握姜姝裳的指尖,纤纤玉指撩起帘布,端庄地下了马车。

    发髻整齐,雍容华贵。

    怎么瞧,都不像是经历过浩劫之人。

    陈氏女子有瞬间的愣怔,但很快,她再度抬了音调:

    “你如何逃得过胡人?你也要死,哈哈哈,你也别想活着!”

    女子歇斯底里,疯魔的模样令人背脊发寒。

    姜姝裳跟在嫡姐身后,从此明白,乱世中,最忌讳的便是慈悲。

    姜姝漾挺了挺背脊,居高临下道:

    “不久前,你说是我姜氏之女舍身救了你,可我瞧着,你并无感激之心啊,陈氏,你真小人也,莫非陈氏之后,都如你这般?”

    这句质问,在自诩清谈的世族圈子里,可谓十分严重了。

    陈氏其他人当即就变了脸色,他们嫌恶的望着匍匐在地的女子,恨不得与她划清界限,方可罢休。

    名声为上,岂容得她诋毁?

    女子左顾右盼,见无人为她辩驳,于是急急自证道:

    “就是她,她换了身衣裳,我记得……我记得她穿得是鹅黄色衣裙,你们去搜她马车,定能搜到!”

    姜姝裳听罢,下意识的拢了拢雪氅,将鹅黄色隐匿。

    可姜姝漾却不动声色。

    她微微蹲下身,十分轻蔑的垂了垂眼皮:

    “你说得煞有其事,那不妨再想想,我脖颈处的痣是什么颜色的,生在何处,形状如何,嗯?”

    女子压下思量,默了一瞬,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

    “想混淆视听?你脖颈处哪来的痣?分明是你想开脱罪责,故意这么问我,我才不会上当!”

    姜姝漾眼瞳幽深,看不出情绪。

    便这么一瞬不瞬的望着女子,直到她如芒在背,神色闪躲。

    终于,姜姝漾于一片雾岚中抬起墨眼,悄然解下雪氅,露出那颗妖冶的红痣。

    在一片哗然中,她转身上了马车。

    此时已经无需她多言。

    姜姝裳跟着嫡姐上了车,帘布一放下,她就急急蹲下身翻箱倒柜。

    手忙脚乱中,她如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

    嫡姐爱怜的摸了摸她凌乱的发髻,笑着示意她蹲下身。

    青葱的指尖穿梭在姑娘的发丝,很快便安抚了她躁乱的心绪。

    “别想太多,过了龙藏铺,我们就安全了。”

    姜姝裳缩进嫡姐的怀抱,一整晚的奔波,她已经倦到了极致。

    卸下伪装,这一觉,她睡了个昏天暗地。

    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约莫是入夜了。

    这一路,因水土不服,姜姝裳一直在发热,乱世中,嫡姐为免多生事端,并未向随行的队伍透露太多。

    是以,□□发生时,有人对掠夺者说,马车里还有个姑娘,嫡姐毅然决然将她藏进水桶,接着只身引开了流民。

    眸中蓄满水雾,姜姝裳便这般静静端详着熟睡的嫡姐。

    她眉心轻轻蹙着,即便在梦中,也依旧见不到松弛。

    恍惚间,马车外有脚步声逼近。

    车厢熄了灯,可外间的篝火依旧燃着光亮。

    有幢幢人影在车帘处晃动,姜姝裳挺了挺背脊,悄然摸出怀中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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