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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壶-偶像

    谢府女使仆役们簇拥着女郎们在门口翘首以盼。深冬寒意凛然,哪怕脚上穿着翘头厚底棉里丝履,站上一会儿,凉意依旧从脚心往身上窜。谢兰渚呵出白茫茫一口气,整张脸蒙在雾气后头,有种朦胧探月的感觉。翟媪生怕她冻着,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谢兰渚却浑然不觉得冷。

    她手心微微发汗,心头仿佛有团火,胸口被这团火拱地越来越烫。稚嫩孩童时,说起柳浮云,她只觉神往,觉得她快意潇洒,活出了别一番畅快;如今再看,却又觉得她一路刀山火海,以命相搏殊为不易。起于微末而发于华枝,外人只道她眼前风光,却不知晓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又有多少次遭人言语中伤。

    一时间又怜又敬又爱,心中雀跃,又有几分‘我何德何能见她’的不知所措。

    “来了!来了!”不知谁小声惊呼。

    众人忙看去,只见一队肃杀骑伍包围着十几辆大车缓缓而来,马车除了头两辆是载人用外,其余皆捆了大小辎重。待队伍渐渐行近,便能看清领头的谢泊正以一脸扭曲笑意与身旁人攀谈,谢澜一脸菜色地策马与他们并肩而行,神色恹恹。其余人等皆神情肃穆,虽穿着常服,但一身凛冽锐气。到了跟前,众人纷纷下马,谢泊身旁那人的面孔才彻底展露在众人面前。

    只见她健康蜜色的脸上,一双含情目,两弯英气眉。长相虽说不是叫人一见难忘,但也算是中上之姿。然而妙就妙在,她身量颀长,气质卓然,举手投足间带了两分豪态,三分飒爽,五分昂扬,糅杂起来混出十分雌雄莫辨的俊丽来。

    谢兰渚呼吸一窒,心里头划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就是值得那副《山居秋暝图》的女人!

    第二个念头是:我究竟是什么运气,竟然能见到真人!

    第三个念头:《山居秋暝图》为何没有第二卷,再送一次,便还能再见她一次!

    这时,马车中探身出来位柔美妇人,被身边女使搀着缓缓下车,甫一站定,谢梅池忙亲自搀扶。

    “姨母舟车劳顿,怎脸色这般苍白,可是哪里不适?”

    “不碍事的,许是路途颠簸,缓上半日也就好了。”姜氏笑道。

    她声音柔细,说话不急不缓,听起来叫人如沐春风。她亲热地挽起谢梅池的手,道:“一路上多亏有仲夷相伴,途中方能松快有趣。到了渡口,又有季夷相迎。我本想着,我真真是好福气,子侄们都这般大了,往日里还需牵着抱着的娃娃,如今也能够遮风挡雨了。若是你们阿母还在,瞧见你们这样,不知有多自豪。”

    她眼角湿润,见小辈们皆眼圈发红,忙笑着拭泪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引见恩公。今日一早,我们刚到渡口,竟有一众贼寇流窜尾随,箱笼险些叫他们抢了去。幸亏有柳将军及诸位将士路过相助,将那群贼人擒获,我们才得以安然归家。”

    女郎们得姜氏引见,忙见礼与柳浮云,谢过后,又分别与姜氏和游学归家的谢澜见过。

    谢梅池忧心道:“渡口与都城不过数十里,天子脚下,怎会有贼匪?”

    “女公子莫烦忧,都是些陈年旧事遗留下来的残烬余烟罢了。”

    在一旁笑眼瞧他们家人团聚,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郁峤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谢梅池等这才想起竟还有这一尊大佛没送走。今日突发事情甚多,一桩接一桩,一件连一件,竟是都未曾抽空敷衍这位名义上的未来妹婿,谢梅池不由面色有些尴尬,看向谢澜。

    谢澜与郁峤年岁相当,曾一同在国子寺学习,他与郁峤虽玩不到一起去,但好歹有这层渊源在,忙替长姊周全,与郁峤‘久别重逢’一番。

    谢澜外出游学,如今归来,眼见昔日同窗变妹婿,也是心里慨叹世事无常。

    谢泊用眼光询问谢兰渚:他怎么在这儿?

    谢兰渚却一幅魂魄飞天的满足样,压根没往他那边瞅。

    郁峤接着道,“两年前,攸州州牧曹卓暴虐嗜杀,苛政赋税,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欲收回攸州兵权,曹卓却抗旨不从,率州兵自立为王,陛下只得出兵镇压,擒曹卓后枭首示众,并株连其九族。曹卓之子曹回本在建康为质,官府前去拿人时,却早已人去楼空。然几月前,曹回又突然现身都城,身边跟随一众旧部残党,时不时作乱于渡口,劫些辎重。官府多番寻踪,却都是竹篮打水。”

    他停顿片刻,对着柳浮云拱了拱手:“如今还是多亏柳将军,足智妙算,行事果决,才能将逆党一网打尽。待奏请陛下,又是功劳一件。”

    柳浮云握拳轻咳一声,回礼道:“郁侯谬赞。”

    二人相视一笑,画面竟诡异的有些其乐融融。

    谢梅池忙将郁峤引见给姜氏、谢澜谢泊等人。众人又是一顿见礼,在谢府大门口你冲我拜一拜,我冲你拜一拜,过年似的,好不热闹。不过这里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就暂不得知了。

    谢兰渚只匆匆扫过柳浮云一眼后,便不敢再看,直低着头装鹌鹑,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心脏直接停工。惊得连谢梅池频频看她,她都顾不得了。可偏偏非有那不长眼的,赶着将她推出去。

    谢泊将谢兰渚拉到自己身边,谢兰渚暗中挣脱不得,只得端起贵女端庄做派,由着谢泊说道:

    “这就是我家幼妹了。幼妹自小于家中娇养,不曾见过柳将军。与柳将军所说的得罪更是谈不上,不知将军是否认错了人?”

    众人视线在二人身上巡回。

    谢兰渚刚要开口应和,柳浮云却三步跨两步快步到她面前,冲谢兰渚拱手行礼道:“昨日因急着进宫面圣,惊了小女公子车驾,实在是某的不是。今日特带来几车祁州特产薄礼,向小女公子赔罪。”她抬手一挥,几名带刀侍卫将捆着辎重的马车拉至跟前。

    谢兰渚被柳浮云的忽然凑近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金光乱闪,柳浮云身上好像散发出璀璨光芒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年轻,更高挑,也更圆融。虽身带杀伐之气,却并无久经尸山血海的阴郁,神态颇为轻松快意,偶尔还带着一两分懒沓沓的散漫。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谢兰渚脑子一片乱糟糟,在一片光晕浆糊中勉强总结了一下柳浮云的意思,口中连道无妨。接着又差点被那几马车的“薄礼”唬得呆了呆。

    “都城尽是些稀罕物件,小女公子又是谢氏贵女,想来是什么也不缺的。车上乃某这些年在祁、邛、沧州等地搜罗到的一些锦缎丝帛和笄钗环钏,还有些北戎的皮袄杂货,陈设摆件儿,虽不值什么钱,但还算新奇有趣儿,望博得小女公子一笑。里面的一些北地时兴的衣裙臂膊,虽是没有都城的华贵俊逸,但胜在利落别致,昨夜我已估摸着小女公子身量叫府中的绣娘进行调整,小女公子不妨得空一试。”柳浮云看着谢兰渚笑道,“若是小女公子还有其他心仪之物,不若告知在下,在下自当尽力为小女公子寻回,以缓昨日车驾之惊。”

    这通洋洋洒洒下来,不光谢兰渚呆了,谢府众人都颇为惊讶。谢澜与谢泊倒是毫无讶然之意,盖是因为渡口相见时,便已瞧见这数驾大车,大约猜出来些,如今已是麻木了。

    谢兰渚在众人目光洗礼下,难得有些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局促感:“本就是一桩小事,如何当得起柳将军这般厚待!”

    柳浮云亲切笑道:“我久居祁州,素闻谢太傅清名,早就有意结交,望能得太傅一二指点。哪道初来建康,就惊了谢太傅爱女的车驾,若是不能好好谢罪一番,便无言见太傅了。”

    她又振臂一挥,手下又将剩余几辆马车驱赶至前。现下,除了姜氏与谢澜的三车辎重外,柳浮云的十数辆马车将谢氏大门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众人这才惊觉,柳浮云除了给谢兰渚备下厚礼外,竟还给谢氏其余人等皆备了礼,就连尚未归家的谢晋谢汾父子俩,以及今日刚到建康的姜氏,均都各有所得。

    柳浮云也不待谢氏众人说话,大马金刀地叫手下将士们直接卸了辎重,径直往谢府里搬。

    以谢晋如今的地位,再加上年节的人情往来,谢梅池自诩见过不少送礼的,便是强行送礼的也不是没有,但多是叫谢渠在门口拒了,或是造案在册,到时候再还回去。可像如今这般强盗似的强行送礼,挡都挡不住,倒当真未曾见过!只得嘱咐谢渠一一收好,稍后再做打算。

    “阿姊,这柳将军即便是来致歉,但这未免也太贵重周全了些。”谢泊凑到谢梅池身边小声嘀咕,“给阿壶的那些绢帛珠宝,她虽自谦不值什么钱,但都件件名贵。除了给阿壶的那些东西外,我看礼单上有把五弦琵琶。这五弦琵琶乃西域器乐,咱们大晏少之又少,唯二的那两把,还都在宫里,阿姊寻了这些年都无所获,如今她倒是像猜透阿姊心思一般给送来了。喏,你瞧,还有赠与长兄的孤本《列国史札记》,赠次兄的李廷圭墨,都中了兄长们的喜好,这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这般细致妥帖,倒是不像来赔礼的,像是,”谢泊抿唇想了想,“像是有意交好,或者有事相求!”

    他又转念一想:“可是柳将军当今炙手可热,可以称得上是呼风唤雨。走得又是武将的路子,与咱们谢氏文士的路子大相径庭,那她所求为何呢?”

    谢梅池听了一耳朵,却没空搭理他,引了姜氏与诸位贵客往府上去。谢兰渚随行一旁,却是始终不离柳浮云两三步的距离,柳浮云似是发觉,侧头对她笑了笑,又说了句什么,谢兰渚便脸红到耳根,甚至同手同脚起来。

    谢泊站在门口犹在思索,瞧见这一幕,不由吃味的嗤之以鼻。阿壶当真是被迷晕了脑袋,幸亏柳浮云不是男子,若是男子,他那暂时的未来妹婿头上便要离离原上草了!

    妹婿……

    谢泊突然想到回来路上,柳浮云一手下将士似是接到了什么消息,与柳浮云低声耳语时,断断续续的传至谢泊的耳朵里,模糊听着像是——

    “朝会……赐婚……”

    谢泊倒吸一口凉气,语速飞快地自言自语道:“如今她虽官拜二品,可出身上却始终不够显赫,若想要再上一层……莫不是今日是来结亲家的?可是、可是长兄去岁已娶了新妇,次兄马上也要与崔氏女郎定亲,总、总不能是阿父吧?阿母故去已久,难不成她这一来,日后我还要唤她一声母亲?可这些年来阿父也并无续弦的打算啊?这算来算去,谢氏当前,未婚未育且适龄的男子……”

    “可不就只我一人了?!”

    谢澜一路水路行来,本就头晕胃酸,刚到了渡口,又被曹回那帮贼匪劫住,险象环生。好不容易得柳浮云搭救,往家中走时,却不知为何柳浮云竟比自己还要归心似箭,生生打马而行成急行军般的速度。他常年长在书房里,不擅骑术,一路追得甚是艰辛。

    他正双腿发软地由僮儿搀着缀在后头,听了谢泊这番推断,纵使谢澜平日里再斯文内秀,脾性柔和,也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脑子是落阿母肚子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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