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渚记得她闭上眼睛时，还是元戊十三年的冬夜，她与四公主李道安飞鸽传书传得火热。那天，建康下起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也就李道安养的那只皇家信鸽能飞得动。
白鸽甚肥，翅染金羽，侍卫皆认得，遂一路畅通，往返两处。
灯豆颤颤，只见那宛如小指粗细的竹筒中，一张绢帛上写了密密麻麻：
“道安吾友，万盼下月十五宫宴能够与友聚之。”
“阿壶勿怪，入宫一事，非本宫之力所能及也。”
“钱银几何？”
“一幅曹言之的《山居秋暝图》足以。”
“胡不强抢乎？”
“柳浮云可值否？”
“明日送汝宫中。”
《山居秋暝图》千金难得，谢兰渚肉疼，心甚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而她再一睁开眼睛，却是元戊二年夏，烈日灼灼，夏蝉声震天。
祁州，与北戎接壤不过百里的覃县下头有个百岁村。
村东头的河边有一颗格外粗壮的槐树，传闻当年大晏开国皇帝的结发之妻，因不堪皇帝喜新厌旧，在迁都建康的路上一脖子挂在这棵树上，并诅咒李家皇室子嗣不丰，兄弟阋墙，李氏江山不稳。
这传说在大晏流传甚广，是以村里人平日都不爱往这里来，嫌这里晦气阴森。
而此时，日光透过茂盛树叶撒在谢兰渚的额头上，她穿着打着补丁的短裾深衣，腋窝儿和裤管儿褶皱处汗湿了一大片，正坐在树下磨着杀猪刀，一把刀愣是教她磨得像轻飘飘的弹棉花，没过一会儿，细瘦的两条胳膊便没了力气。
谢兰渚重重呼出一口气，嘴里狠道：
“迟早要收拾了那个狮子大开口的李四。”
话音刚落，只见手起刀落，谢兰渚脚边儿刚割下来的猪头又被开了个瓢。
谢兰渚睁开眼，和那惨不忍睹的猪头来了个四目相对，哆哆嗦嗦摸着自己胸口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你个赔钱货！叫你来把这玩意儿庖制齐整，你倒好，又给它天灵盖开了个洞。这猪头是要上刘乡长家供桌的，如今破了相，还怎么摆得上台面？”一破锣嗓子村妇冲过来直接拎起谢兰渚的耳朵，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我看你是想把自己脖子洗干净割了，替这猪头进乡长府上开开眼吧？”
谢兰渚闻言，颤巍巍幼苗似的小细脖一凉。
她一边连声欸欸地扒着耳朵，一边小声嘀咕：“阿母，我都说了不要总是揪我的耳朵！再说，乡长那宅邸中有何好看的，左不过是些屋宅庭苑，楼台水榭，就像天底下两只眼睛一个嘴巴的人多去了，有何长眼的？”
“怎么着，你耳朵金贵禁不住揪，眼睛也金贵什么都见识过？还真当自己是大户人家娇贵的千金贵女了？”那村妇冷笑道。
“还知道我是你阿母，不是前些日子里，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如今装痴扮傻，偷懒耍滑，挑三拣四的，什么活儿都不干，我道是这天能叫你给反了！今日更是长本事了，还敢顶嘴？”
那破锣嗓子妇人阴阳怪气嘲讽道。
她身形甚是高壮，如巍巍小山一般，蒲扇大的巴掌作势就要抽过来，谢兰渚“娘欸”一声，一猫腰，泥鳅似地从王娇花的胳膊下要溜。
王娇花名为娇花，却实在是朵霸王花，巴掌在空中一探，就将泥鳅的后脖领牢牢捏在手中。
“想跑？”
谢兰渚陪笑。
炎炎夏风吹过，吹起谢兰渚垂在耳边的碎发，枯黄的像秋日里细碎的芦苇。一阵似有似无的花香被带起，味道极好闻，出现在这灼热夏日，却有些古怪。
王娇花反应过来，失声道：“桃花？”
谢兰渚趁其不备，略一挣力，便又滑不溜手地跑了。边跑边嘻嘻笑道：“不枉我费劲淘来几株桃花，这入夏后晚桃的花粉照早春时比，实在是少了不少。阿母你放心，我知晓你易犯桃花症，所以量不多，也就鼻子痒上几天罢了。”
直至走得老远，还能听到王氏那七转十八弯的骂娘声，谢兰渚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耳朵。
“那真的是阿骢？怎么跟她那个废物阿耶出去一趟回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以前怕她阿母怕的跟个得了癫症的小鸡崽儿似的，哆嗦得我生怕她厥过去。如今模样瞧着倒还文静，但骨子里倒有几分她阿耶那混不吝的劲儿了。”
一众村妇围坐在溪边浣衣，对着谢兰渚母女俩指指点点。
“指不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一村妇下巴点点那槐树，“见天儿呆在那里，三分人气都能变成十分鬼气。”
“不过怎么是阿骢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她阿耶呢？”一小娘子问道，她瞧着岁数不大，却已梳了妇人发髻。
“嗐！你刚嫁到咱村里来，还不知道之前的事儿。”一长脸妇人啧了声道，“前年乡里来征兵时，咱村里的成年汉子几乎都被抓了去做壮丁，至今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今年倒是遣回来了一批，缺胳膊少腿的,大多都残了，剩下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受罪呢！柳三碗……就是阿骢她耶！他倒好，借着自己识得几个字，搭上了刘乡长这道东风，逃了兵役，整日里只顾吃酒耍乐。如今又让家里的杀猪婆娘搭上了乡长家的供桌生意，怕是早拿了钱跑哪里去吃酒了！”
“这会子没准儿醉倒在哪位酒铺老板娘裙下呢！”
一群人嗤嗤笑起来，见谢兰渚走过，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愈加开怀。倒好似要瞧谢兰渚能将她们如何似的。见谢兰渚置若罔闻，一群人顿时又生出股被小瞧的感觉来。
刚那“啧”了一声的村妇冲着谢兰渚小树苗般挺拔的背影啐了一口：“出去一趟，走起路来都拿姿拿款的，做给谁看？”
“和她阿耶一样，都是下贱没用的货色！”
王氏收拾了猪头，连一点肉糜都没放过，遥遥缀在谢兰渚身后往家去。
时下刚经历了几年战乱，肉食金贵，村里乡下的农家十天半月也食不上一顿荤腥，王氏虽生得五大三粗，但心眼精细，万万不会让这点肉渣便宜了旁人。
她鼻子直泛酸，忍着喷嚏，心头火正旺着，恰巧听到这通话，又扯着破锣嗓子怒骂开来：
“蠢媪！个老婆子喝粥的腌臜货们！怎这般无耻，空口白牙好一通耍威风，有这般功夫嚼舌根。还不如好好盯着你们那帮癞蛤蟆似的汉子，瞧他们会不会钻村西头那没皮没脸的暗门子，嘬那没羞没臊的贱蹄子！”
骂罢还连打十数个喷嚏，吐沫星子打弹弓似的，喷了那些妇人们一头一身，谁都没落下。
那长脸妇人火气也起来了：“你勿要胡乱攀扯！你自己肚皮不争气，除了生了个冷心烂肺的赔钱货外，再下不了一个带把儿的好蛋，还不许你家汉子找那会生的，逼得他只能在外面自寻快活！你心里不舒坦，也别来拉扯我们！”
其他村妇亦喋喋附和。王氏难敌众口，怒嚎一声，直接冲过去开干，她比寻常妇人身量高重，瞬间便卷着一帮女人撕扯起来。
被骂冷心烂肺的谢兰渚自是不知王氏已动起手来，她自顾自地顺着河边走到上游的一个偏僻小山包上，擦干净片巴掌大叶子盖在脸上，躺在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晒太阳。
殊不知纵是她这般自认为不甚讲究的疏懒姿态，若落在旁人眼里，也是带了三分章法。
眼下谢兰渚只知道，爱说说去，说得又不是她亲爹，也不是她亲娘，更不是她。
她是名声享誉建康的谢氏阿壶，不是百岁村里连大名都没有的杀猪户闺女阿骢。
谢兰渚有些头痛，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借尸还魂，还是黄粱一梦？
她原是建康世家之首的谢氏嫡支幺女，阿父身居太傅，乃八公中的上三公，位高权重。她因胎中带有心疾，母亲又早逝，素来是千万般的娇养尊贵。又少有才名，形貌清丽，诗书礼仪具精。纵然因体弱多病鲜少赴宴踏春，可仅去的那几回，回回惊艳，经旁人口□□赞后，说一句名动建康也不为过。
如今成为百岁村的屠户女阿骢，阿父柳三碗游手好闲，阿母王娇花尖刻善妒。家中仅有几头猪猡，几亩薄田，头顶片瓦挡雨，家徒四壁只能遮风。这几天瞧邻里乡亲的态度，似是也对这家十分的瞧不上。
如此境遇，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谢兰渚叹息，她为了见柳浮云一面，把自己折腾到这般境地，当真是一片冰心在浮云。
柳浮云是谁？少年时如天降将星般横空出世，草根出身，却屡建奇功。如今风头正盛，统领着祁州十万野嵬军的年轻将军。
十七披挂上阵，十八施妙计以五百精骑巧胜四万北戎大军，十九百步外射穿北戎名将喉咙，二十得封骁骑将军，二十一先后从北戎蛮子手中收复祁州边界多个重镇，二十二建野嵬军，二十三一骑一枪独闯敌军救出御驾亲征的太子，二十四平邛、沧两州兵乱，并邛州，二十五封二品安北大将军，得天子召，回建康复命。
如此这般骁勇传奇，智勇双全，却又得知是位女子！世人惊闻，更掀狂热。
再加上安北大将军常驻北疆，从未回过建康，大晏中原及南方各州中均无人知其容貌，却又有北方祁州游商对其口口称赞，奉若圭臬。
如此神秘，世人痴狂程度又翻了数番。
但凡蹭点柳浮云的名头编出来的故事，在茶馆酒楼里经说书先生的巧嘴一说，场场爆火，一票难求。
想见柳浮云的人，能从城东头一直排到城西头，再绕着健康城转个两圈。
谢兰渚就是其中之一。
文昭帝为嘉奖柳浮云数年来戍边功劳，特召其自祁州班师回城，并将于十五那日大办宫宴，名额有限，仅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官眷。太傅谢晋令三子和长女做好进宫准备，唯独叫谢兰渚好好呆在家中。无论谢兰渚如何撒娇卖痴，父亲平日里对她千依百顺，这件事上却像是吃了秤砣。
谢兰渚无法，只得央了一直与她不太对付的四公主李道安，还被讹了好大一笔，李四美名其曰——
观赏柳浮云的“入宫票费”。
接着，便发生了开头那件事。
想到这里，谢兰渚欲哭无泪，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山居秋暝图》啊，她连柳浮云的一根汗毛都没看到，就这么白给了？
实乃李四误我！
谢兰渚在自己原身上没活十几个年头，在阿骢身上也刚刚喘了个把日的气儿，如今脑袋里又是一片混沌茫然，是以没什么深刻的人生感悟。
刚知道这是元戊二年，明昭皇太后仙逝，文昭帝李栾初掌实权的第二个年头时，确是吓了一跳。但好在她特别会开解自己，没什么身娇体弱病美人的敏感心思。说白了，就是脾气不拧巴。
好死不如赖活着，再往好处想，最起码阿骢这小身板儿，瘦是瘦了些，但好在底子尚可，可比自己原来的病歪歪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好用多了。
心也跳得格外有力，扑腾扑腾胸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
谢兰渚身上蒸腾的汗珠被偶然而至的微风卷走，带来一阵舒爽的凉意，她舒服地长喟一声。
正想着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再说明日愁。便听到身边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
谢兰渚的心险些停顿半拍，唬得她声音差点劈个叉。
“谁？！”
她翻身要起，却被那人糊住脑袋，连叶子带人牢牢按在石头上动弹不得。
“好乘浮云骢，佳期兰渚东*。谢阿壶，你在这儿呆得倒是舒服。”
稚嫩的声音一出，清脆的像是刚拱出土的嘎嘣脆笋。谢兰渚一僵，那人也一愣。
半晌，谢兰渚打破沉默道：“你这小孩儿，可是来拿我寻乐子？”
“非也非也，”那小孩儿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地压着嗓子粗声说道：“万事皆有定数，福祸皆有因果。你回溯漫漫光阴长河，自元戊十三年而来，且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初来此处，占用阿骢的身子，就是要化解你身为谢兰渚时种下的因，完成你未完的果。”
谢兰渚起初只觉得是巧合，这不知来路的小孩儿怕是从自己这儿听了一耳朵过往，便过来逗她，可是越听却越是心慌。
那不知来路的小孩儿说罢，见谢兰渚久久没有回音，又挑理起来：
“你为何不说话？”
谢兰渚一张叶子糊着全脸，拼命扒他的手，好家伙，人小手小心眼可不少，还拿双手压着她！
“喘……喘不过来气……”
“……”
那小孩儿手松了松力道，但依旧盖在谢兰渚遮阳的叶子上。谢兰渚眼睛快斜到脑后，才勉强从叶子边隙瞧见小孩儿的衣角处一枚用来压袍角的玉佩。那玉佩的玉质极好，却罕见地镶嵌在一块镂空的银纹底座上，底下打着络子，串了五色珠石，瞧着不像是大晏寻常的玉佩样式。
谢兰渚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个小孩儿来路诡异，又满嘴因果循环，实在是与曾她替算命的无由大师有异曲同工之神棍。
“这位小神……”谢兰渚嗡里嗡气说道，“小神仙，你既已知我并非阿骢，那可知我所种何因，要结何果？”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那你可知待我解开种种因果循环，可还会回归本位？”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明明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你可知我原来身子是否被阿骢占用了去？”
“知。”
“……那你可知……等等，所以可是我二人魂魄互换，阿骢在十一年后还替我活着？”
谢兰渚惊道，反应过来后，一个鲤鱼打挺，差点挣开小神棍的手坐了起来。纵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却也是不得不信了。
小神棍一把又将她按下：“非也。阿骢已早登极乐。你十一年后也确是死了，就葬在南陵你母亲旁，算算日子，坟前的草也该有一尺高了。”
谢兰渚现在就想抄起她的杀猪刀去和李四拼命。
“这句话中，有一半是我在逗你。”
暂放李四一马。
谢兰渚现在想抄起她的杀猪刀和眼前这厮拼命。
“阿骢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没有骗你。”小神棍立马讨饶。
谢兰渚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飞快将一连串的信息推敲过一遍。
既然她从元戊十三年来到了元戊二年，占据了阿骢的壳子，而元戊十三年她的身体仍旧活着，元戊二年的阿骢却已不在人世，那么看来关键之处，便在元戊二年的阿骢死因了。
可她又有无数个问题，譬如这两年政权交替，兵祸四起，家家几乎都有白事，死因百般，她如今没有阿骢的半点记忆，如何才能探得阿骢死因？又譬如如今她人在祁州，距都城建康千余里，且又隔着十一个年头，如何再做回阿壶？
果然，待她如此问后，那小神棍沉吟半晌，突然不答反问道：“今日可是十五？”
谢兰渚莫名：“是十五。有何不妥？”
小神棍袖边轻晃，似是摇头：“你且回家去，于今夜在窗边设祭坛，屋北边置一碗狗尿淋过的泥土，南边放一截槐木，西边搁盆猪血，东边再燃上一根香。子时一到，你便蒙眼在这阵中跳傩。届时，你便会看见你想见之人。”
是夜，谢兰渚边暗骂自己荒唐可笑，边按照那小神棍的要求一一布置妥当。子时一到，从衣襟上撕下尺长的麻帛覆眼。她不会跳什么驱傩戏舞，先前家中祭祀倒是看过不少，便依葫芦画瓢瞎跳起来。跳着跳着，耳边竟有古老吟唱与鼓乐铿锵之音渐起，合上她的舞步，节奏势烈如暴雨，随之越唱越快，越转越急！
就在鼓乐将推向下一个高潮时，却突然戛然而止，随之谢兰渚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意识恍惚之际，只听到熟悉的嘎嘣脆声音诧异道：
“竟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