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娜的床位在宿舍右前方靠近阳台的位置，东西不多，摆放都很整齐。

    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铺平，没有一丝褶皱，桌子上的物品分门别类放好，杂物统一放到透明收纳盒里，桌面干净整洁。

    牧野忍不住赞叹两声。

    作为一个桌面永远堆满东西的人，她由衷地敬佩每一个能让桌子保持井井有条状态的人。

    她的生活理念是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就算不乱，因此家里总是会给人乱了好像没完全乱的感觉。

    牧野把方娜桌子上的杯子、镜子等东西挪到一边，拉开抽屉。

    宿舍里的抽屉每个都可以上锁，不过大部分人为了方便都不会锁上。牧野连开了三个，只有最后一个需要输入六位数密码。

    她把两个没上锁的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到桌子上。

    “作业本，作业本，作业本……学校有布置那么多作业吗？”她看着旁边收拾出来的十几个作业本不禁有些疑惑。

    桌子上从左到右依次摆着一张学生卡、一盒燕尾夹、几支不同型号的软笔、一盒墨水，以及一大摞纸质作业本。

    滤镜十层：【这辈子长那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纸。】

    努力扩大香菜生产：【找个富哥富姐说不定会被收藏的程度。】

    孤灯：【搜了一下，星网同款每本一百块，这一摞最起码上千。】

    纸质书写在星际时代应用并不广泛，通常情况下仅因为其复古和浪漫而被当做一种仪式感的象征。星网上的纸质书本卖价都相当高，平时打印更是飙升到了十星币一张。

    牧野数了数，足足有十八本，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要知道后援技术专业算是全星际闻名的以“水”出名的专业了，一个学生上五年都不一定写那么多份作业，更别提方娜只上了两年。

    难道方娜的钱都用在了这里？

    可是十八本作业本，再怎样也不会让她走到四处借钱的地步。

    她拿起一本，仔细翻阅。

    作业本上的字迹非常好看，撇折弯钩流畅有力，偶尔还有写部分是用软笔蘸墨水写的，应该是专门练过传统书法，有着明显的纸质书写情怀。

    宇宙功德箱：【这种字我只在屏幕上看过，第一次知道有人会手写出来。】

    超进化霸王龙：【其实这也是在虚拟世界里……好像现存的书法大师，尤其是能自己创造新字体的，都非常赚钱。】

    牧野翻看完一本后，又用极快的速度检查剩下的作业本。

    随着纸页翻过，她的眉头渐渐皱起，这些作业不对劲。

    所有作业都只有等级，没有批语。

    AI教师的一大优势就是同时对接多个学生，每个学生能得到的回应应该比之前人类教师执教时多很多，那么没有批语这件事就显得很突兀。

    就这件事而言，克莱拉似乎给了方娜很少的注意力，少到不像是一个高智能AI。

    牧野把这个疑问放到一边，又打开了方娜的衣柜。

    衣柜里的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长款衣服挂在一侧，短款则按照类型叠好分上下两层放置，柜子最底层放着几个收纳盒，里面都是樱桃口味的应急营养液。

    牧野记得这个牌子的营养液，他们家的樱桃味曾经被骂上过星网热搜，网友们封它为史上最工业口味，从此樱桃味就停产了，所有库存变成八五折。

    就方娜奇怪的经济状况来看，她买这个口味很可能是因为便宜。

    衣柜里其他东西牧野也一一检查了一遍，除了衣服款式比较老旧、布料磨损明显意外，没有什么异常。

    将目光投向锁起来的抽屉，她敢打赌里面有方娜的秘密。

    “……可惜……”

    走廊上忽然传来说话声，说话的人听起来年龄似乎还不小。

    牧野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时候来学校的成年人，大概率和方娜有关。

    她紧急关上衣柜门，把桌子上的东西按照记忆快速复原，连杯子的角度都丝毫不错。然后她把自己头发抓乱，踢掉鞋子躺到床上。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电子门刚好发出咔的一声。

    “……这孩子……有人？”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推开门，有些意外地看着揉着眼睛坐起来的牧野。

    “你好，你们是？”牧野迷茫地看着两人。

    两位老人彼此对视一眼，老爷子开口：“孩子你好，我们是方娜的爷爷奶奶，来给她收拾……遗物。”

    方娜爷爷身形笔挺，穿着锦缎裁制的中式唐装，方娜奶奶站姿优雅，一身同样材质的旗袍，都有一股老中式的矜贵感，只是现在两人眉宇间都是愁绪。

    牧野想起方娜那一手好字，估计就是跟老人学的。

    “爷爷奶奶好，小娜的位置在这里。”她把两位老人领到方娜床位旁边，看着他们默默把方娜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箱子里。

    “唉……”方娜奶奶看到那一大摞作业本时，叹了口气：“小娜学习哪个不努力了，俊明两口子就是能挑。”

    方娜爷爷翻开作业本，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泪：“你看这字，写得多么好，都是我当年一笔一划教她的。这孩子小时候性子皮，写一个字要连哄带吓的……”

    他越说越激动，拿着本子的手都开始颤抖。

    一旁的牧野默默递过去一包纸巾。

    她没感受过多少亲情，面对这样强烈的情绪有些不适应。

    两位老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方娜爷爷：“那么好的孩子，俊明怎么就看不到呢？你看看这些作业本，小哲小月一年都写不了一本！”

    方娜奶奶：“也怪小娜小时候留在我们身边时间太长了，俊明接回去就没那么亲，苦了这孩子了。”

    “俊明就知道天天吆喝成绩，每次小娜回家都被骂个狗血喷头，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学习的料，家里明明有那个条件，让小娜以后跟着我学书法不行吗？！”方娜爷爷忍不住怒吼。

    方娜奶奶给他顺了顺胸口，抽了张纸巾擦拭着自己的眼眶：“听说俊明昨天来过学校了，谈了五百万的赔偿款，结果连孩子的遗物都没收拾……这个儿子啊……”

    森息：【这个俊明原来指的是方娜爸爸啊，我就知道他们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超级基因西蓝花：【方娜会不会是因为父母对成绩要求太高才自杀的？】

    远行奇想：【想我爷爷奶奶了……今晚就买票回去。】

    祈愿Q：【陪玩怎么感觉有点走神？】

    牧野垂眸站在一边，想起来了以前的事。

    当时她躺在雪地里时，那些离开的人，他们也曾为自己难过吗？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在预设数据的控制下正鲜活地跳动着，可她知道，现实中这里是一个机械泵。

    有时她真的恨自己记忆力太好，想忘掉的东西永远都刻在芯片里，随时都有可能被眼前的景象从脑海里翻出来。

    “滴！”上锁的抽屉被方娜爷爷打开，牧野身形一震，猛地回神。

    抽屉里很干净，只有一摞笔记。

    这些笔记一册册被装订好，字迹各不相同，每一本都写着名字和价格。

    路淼淼，肖林，齐广英，汪卓……

    300,500,350,600……

    牧野借着方娜爷爷翻看的动作一点点数过去，不算打印的费用，光购买笔记的花费就达到了3750星币。如果加上打印费用，花费将会破万。

    原来方娜的钱都用在了这里。

    两位老人看着笔记恸哭出声，彼此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悲伤的气氛里，牧野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她试图用理性分析目前的情况，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糟糕的记忆。

    方娜的行为可以用病态来形容，为了学习写了数量惊人的笔记，节衣缩食斥巨资购买和打印笔记，无论是对学习还是纸质书写的执着，都与牧野早年间在精神病院看到的强迫症病人无异。

    悲号中，牧野看到一副笔记里落下了一张纸片，飘到了书桌下。

    两位老人哭完后，她沉默地帮着收拾了方娜的遗物，把他们送出宿舍楼。

    看着两位老人的背影，她轻叹一声。

    世间最苦莫过于阴阳两隔。

    回到宿舍，她弯腰从桌子下面掏出那张不起眼的纸片。

    微微泛黄的纸片边缘并不规则，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一样，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写着两串数字。

    牧野眼眸微眯，她今天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格式的数字……在哪里呢？

    电子脑飞速运转，她像看录像带一样观看自己的记忆。

    刺鼻的气味，抓取零食的手，光幕……找到了！

    是设备室！

    当时她与索菲进去的时候，靠窗的位置有个男生没用生物识别技术登录，而是选择了老式账号密码。

    这两串数字，是方娜的设备室的使用账号和密码。

    *

    “牧野？”和牧野坐一桌的索菲小声靠过来：“你不是回宿舍了吗，怎么回来了？”

    教室里回荡着克莱拉柔和的声音，牧野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早上时她用肚子疼为由请了假，现在便当自己是肚子好了回来上课。

    她将手伸到桌子下面，从口袋里掏出小纸片。

    索菲：“方娜的？”

    牧野轻轻点点头：“下课去设备室。”

    “好！”索菲见案件有了新进展，顿时话多起来：“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克莱拉……”

    克莱拉的电子女声忽然响起：“牧野同学，请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牧野抬头，看到教室前面的屏幕上有一行字：机甲保养的“班前四”指的是什么？

    “完了……”索菲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起来已经被这种问题摧残了很多次。

    教室两侧的能量流动条一遍遍闪动，如同倒计时的钟声。幽蓝光幕的右下角，克莱拉凝视着牧野，似乎在催促她快点答题。

    “你就说你不会，她会让你坐下的。”索菲小声提示，虽然这么做可能会被克莱拉标记，一节课被反复提问。

    牧野拍拍她的手，示意不用着急，站起来，声音镇定：“‘班前四’分别指的是：消化图样资料，检查交接班记录；擦拭机甲，按照规定进行润滑加油；检查位置和各部位运行是否准确、灵活，安全装置是否可靠；低速运转检查传动功能是否正常，润滑、冷却是否畅通。” *

    每天都想睡懒觉：【？？？？？？？？】

    猫与沙发不能共存：【？？？？？？？？？】

    打倒星际海盗：【陪玩是不是军校后援技术专业毕业的！！！！学姐好！！！！】

    从此陌路人：【大家都是来玩的，结果混进来个真答题的？？】

    空气静了一瞬，旁边的索菲表情仿佛见了鬼。

    克莱拉顿了一下，而后说：“回答正确，请坐。”

    索菲：“卧槽，你怎么还会这些？”

    牧野指指自己的脑袋。

    索菲看着她的动作，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给自己安装一个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