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那说好要留给小童的白糖糕,终究是没能留下,想起那前尘往事,猫儿心中一片灰寂,那时候她叫凌一,第一个基因产品,代号零一。

    自胚胎培育起,她被赋予许多东西,极高的精神力,机械师的天赋,忠诚、责任感。同时也被肩负的使命压得喘不过气,为了试验和后续的工作更为效率与顺利,曾经的她不曾吃过一口东西,食物去萃取能量的过程浪费太多,太过缓慢,她只需要细胞一次次被赋能,将她激活到最完美的状态。她要去做的事情真多,可是能做的却那么少。

    可那些食物真好吃啊。每次她只要闻着味儿,心里便是那么想。

    到了这儿,她却真的发现,这白糖糕好吃,那夜市的小馄饨也好吃,哪怕是言止观剔骨的那小鱼也好吃。

    猫儿缓缓在街市上走着,手里要拿着一块白糖糕,要藏起的那枚铜钱终究是没能存下,把这油纸包裹的甜软小点心偷偷放在那圆滚滚小童枕头边,等他瞧见了,该欢喜很久,应当便不会记起那丢失的三文钱了吧?

    人群熙熙攘攘,不同于总是静谧,偶尔才有些生气的将军府,这儿有着别样的心安与热闹。

    将军府里不见了一只猫儿,好在大家都知道这只聪明的小家伙总能自己安然回家,倒也不着急寻找。

    在书房的言将军收到了皇帝赐下的茶,朝着东面拱了拱手,算是谢恩,随即垂眸掩下那一闪而过的厌恶。真是装的够久够多,骗得了别人,终究是骗不过自身。

    “齐老忠贞为国,先帝在位时已是当朝重臣,又曾贵为太傅……”脸上带着浅浅一道疤痕的少年立于言止观身侧斟茶,声音压得很低,所言皆是点到为止。

    齐老,便是昨日朝堂上严词厉色桩桩件件列举言将军罪行之人。岁月匆匆,染白了那位铮铮铁骨的须发,却不曾能弯下他笔直的筋骨,是非黑白,对是对,错便是错。曾为太傅时,他便是那般直言不讳,与先皇道:太子无仁爱之心,陛下慎之。那位言笑晏晏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依旧满面和煦,却不知心中记了多久,终究装给世人瞧够了,是否便是要下手了?

    言止观淡淡一笑,咽下叹气与愁绪,看着少年那满脸忿忿,伸手揉了揉那有些杂乱的发顶:“远儿莫担心,总会有办法。”

    虽是这般安慰少年,但该如何,言止观还未想出万全之策。

    齐老是那位心中的刺,自己又何尝不是?皇帝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自己又怎能让他如愿呢?那金贵的茶叶,真是催命符般的烫手,那高位上观戏的那位,可真是不愿有一分多余的耐性。

    宫里朝议已经结束,皇座上那位始终将情绪藏于冕旒之后,令人捉摸不透。

    齐太师早朝之后,随皇帝进了御书房,齐老年岁已大,皇帝放缓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等候。

    “陛下!”齐太师行礼,还未躬下身去,便被皇帝扶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齐太师发觉,眼前的陛下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浅笑说着免礼的模样,像极了先帝。

    “老师,您不必多礼,还是叫我珩儿便好。”眼前的年轻君主,谦逊有礼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从容,这是一种运筹帷幄笃定输赢的淡然不迫。

    只是那双眸……

    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有些心思无法时时藏匿。

    “老师您坐,试试珩儿的手艺可还如从前?”年轻的君主不顾老师的推辞,治器、纳茶、候汤……一步一步优游自若。

    齐老抚着花白胡须,看着眼前的学生。

    若说成就,学生中还能有能越过天子去?

    但是宴珩从来都不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对于眼前贤明在外的君主,他心中总是带有那些一丝猜忌与忧虑。识人数栽,他深知,人非圣贤,总有谬识的时候,齐原不觉自己百无遗漏,却始终无法真的对宴珩放下心来。或是因为他心中总有一枚刺,那如此年轻,还未展示抱负便悄然离世的学生,眼前这位陛下的兄长。

    若是要认真谈起缘由,便是只有真心能换真心。而宴珩恭敬也好,顺从也罢,那一声声老师中,可有真心?

    “陛下的茶,很好,只是臣老了,品不出太多滋味。”齐老放下茶盏,看着眼前的学生,那口中的茶清冽回甘,这茶这水哪怕是这烹茶的人,都是极好的。

    “老师喜欢便好,何须要同那些酸腐般,定要口吐莲花,连一口水都要做出一篇文章来。”宴珩也饮了小小一口,便放下,“可惜不曾想老师今日回来,有些好茶,赐予言将军了。”

    齐老轻笑,看着眼前的君主,知道故意谈起言止观,他直言道:“言氏一族忠烈,言家小子差矣。幸得陛下宠幸,也算重振言氏威风?”

    “老师何必处处针对言将军,我大亓难道容不下一忠烈之后?”

    “若我为言氏先祖,愿无后而终,亦不得一如此竖子。”

    言止观不知如今的齐老如何评价他,他亦是不愿去想,大概不会是自己想要知晓的答案。

    只是无论齐老如何看他,他是兄长对敬爱的老师,亦是疼爱他的长辈,他都无法见死不救。

    猫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回来,带着一身甜丝丝的糖味。

    言止观伸手抚了抚,看着猫儿不耐烦的跳开跑走,失笑看着一溜烟不见得身影,这真是最难伺候的小祖宗。

    深夜的猫儿辗转难眠,她始终放不下在点心店所见,这个世界对比自己所在的世界犹如远古,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展起来,但是他们却好似在探寻某些东西,那些东西是机甲的最为古老的雏形。

    她忍不住再次拟态为人,去柴房偷偷寻了些木头,不曾找到顺手的工具,竟直接取了那劈柴的镰刀。

    一点儿一点儿劈砍打磨,几乎是一夜未曾合眼,偷偷躲在那微弱的油灯下,一个小小的利用转轴等机关减震的掌上轮椅便完成了。

    那用精神力控制,那无人操纵的小小轮椅竟能行走自如。

    可惜材料过于简陋,这实际做出与她所设想的差之甚远。

    捧着手中那小小的轮椅,凌一无法抑制的回想起她曾经为族人设计机甲时的时光。

    可那最后的结局,始终是令她无法释怀的存在。

    明日去当掉吧……

    掌中这小小的东西,是在这重新开始的地方,她的第一件作品。

    不想这这物件还能卖二十文,三文一碗的小馄饨,能吃上许多了。猫儿从掌心捏出三枚,偷偷藏在了小童的被褥里,那块白糖糕就当是利息,如今这三文钱也还上,倒不用惦记。

    不想夜里,那自己卖掉的小玩意儿,竟然出现在言止观书房的桌上。

    猫儿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伸手拍了拍,这东西确实是自己当掉的那个呀?

    “好玩吗?”言止观伸手拿起那掌心大小的轮椅,“的确有趣,不知何时能找到这个人……”

    他自己喃喃,倒是让猫儿有些迷糊,言止观找自己作甚?难道他想要这做这些小玩意儿?

    言止观已经告假了三天,朝中渐渐传言这言将军被刺,命在旦夕。

    第四日时,言止观终于出现在议政殿,那包扎后还隐隐透出血迹的左臂着实引人侧目。

    这陛下搭起台子,自己如何不登场唱戏?

    “爱卿这手臂怎得伤如此重?”

    那君主便这般随意走下高位,细细查看那透着血迹的伤处。

    “爱卿为何不早日禀告?御医处理总是更细致妥帖些。”

    言止观心中不耐这些寒暄,却也只能寻情假意陪着这陛下演下去。

    这陛下的“恩宠”殊荣,全朝廷的大臣都能明晃晃知晓,他能知那些隐藏的目光中,有嫉妒,有无奈,有悲叹,有愤恨……

    可有一人能识得这位陛下的真面?知道自己如何在这“荣宠”下,一碗碗饮下毒药?

    言止观噙着笑,跪于地上,恭敬行礼道:“臣要一个公道!”

    他此言一出,朝堂顿时哗然一片。

    众人皆知,言将军被刺,乃是与齐太师一派争执当夜。这时间难免有人拿来做些文章。而这言将军,被刺后三日才现身于朝堂之上,直言要一个公道,这是已经查明了凶手?或是另有谋算?

    片刻细微声响后,朝堂又寂静下来,不同党派互换着眼神,等待着随时应对危机。

    言止观只觉一只手将他微微托起,他顺势站起,看着那位陛下满意笑道:“自然要给爱卿一个公道!朕会彻查此事,天子脚下,怎容得宵小放肆?”

    大理寺卿站出:“臣等定自当竭力!”

    “请容臣自行查办。”言止观不顾是否符合法制,只是再超前半步,“求陛下恩准,容臣自行查办。”

    宴珩微微觑眸,瞧着言止观微微一笑:“爱卿所言,朕哪有不允?”他轻拍了拍大理寺卿的手臂:“言将军为卿省去奔波之苦。”

    “此乃臣职责所在,怎敢言哭?言将军负伤在身,哪还得气力查案?”大理寺卿言辞铿锵,半步不让,却不敌君王半分偏爱。

    “如言爱卿所言罢。”

    ——

    “此番又是什么意思?”

    “自行查案?稀奇。”

    “齐老府上一株月季独开,可办一诗会赏花。”

    “今夜于齐太师府上一同拜会可行?”

    “吾唤门生一同前往。”

    ——

    “雨生。”

    “陛下?”

    身边的内侍递上鱼食。

    宴珩碾了些,朝着池中那肥硕艳丽的锦鲤撒去。

    “外头说些什么?”

    “传言陛下极信言将军。”

    “呵,自然是信他。”他又撒了些,那锦鲤几乎要越出水面争食。

    “只是有些愚民传言,自家做戏自家看,还要别家付银钱,倒也霸道。”内侍小心斟酌着言辞,头埋得更深,手托起的鱼食稳稳在君王唾手可得之处。

    “这说法倒也有趣。”宴珩笑着,将手中所有鱼食皆倒了下去。

    民间谣传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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