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小小的陆照被赵将军带回护国将军府的那天是冬日的一个阴雨天。
赵月芽不喜欢这样的天气，齐国的京城位置不算太好，夏日炎热，冬日阴冷。
这雨水一下，空气里仿佛掺杂了冰渣子，冷得人直哆嗦。
当时才六七岁的赵月芽趴在窗边，小手伸出窗外接了几滴雨水，就缩了回来。
“郡主，要不将窗户关上吧？这寒风吹进来，炭火燃烧的热气都聚不起来。”这个时候身边照顾她的是母亲身边的侍女，沉稳，办事利落。
“不要。”
赵月芽不喜欢窗户和门全部紧闭的屋子，这样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再冷的天气她都想要打开窗子。
“郡主您的脸蛋都冻得通红，这寒气……”
在侍女絮絮叨叨地劝说的时候，赵月芽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突然瞧见她父亲走到院子里头来。
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男子没有打伞，身上穿着一件大斗篷，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
赵月芽只瞧见她父亲在淋雨，雨滴追砸在脸上，头发也都湿漉漉的。
“快快！我父亲在淋雨呢！怎么没有让替他撑伞？”赵月芽催促侍女拿伞，但是此时赵将军已然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屋檐下。
原本湿漉漉的头发与衣裳，随着内力的运转，水汽很快就蒸发了。
赵月芽张大了嘴，吃惊。
她不是不知道内力可以这样做，但是内力如此浑厚，一下子就烘干的还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
平日母亲在一旁的时候，父亲可不敢像现在这般随意淋雨。
“父亲，你怀里包着的是什么？”赵月芽仰头问道，打开的门很快就合上了，只是顺着门缝仍旧有些许寒风往屋内灌输。
赵将军这时才展开斗篷，露出里头保护得好好的，一丝寒风与雨水都未沾染的瘦弱小孩。
他低头弯腰将人放下，单膝跪地，然后大手揉了揉赵月芽的脑袋，轻声问道：“月芽，以后他当你的弟弟好不好？”
赵月芽当时眉头顿时皱得紧紧的，她的目光挑剔地在陆照的身上打量，又看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不会在外面养了妾室吧？”
“我才不要他当我弟弟！”
赵月芽凶狠地瞪了一眼立在一旁，瘦弱胆怯的陆照。
她还想再骂几句自己的父亲，但是嘴巴立即被反应过来的赵将军给捂住了：“我的小祖宗诶！你这脑袋里面是装了些什么?！那些话是能够乱说的吗？”
“要是被你母亲听到了，我还活不活了？！”
“他叫陆照，是你陆叔叔的儿子，不记得了吗？你还和他一起玩过的。”
“——他是陆照？怎么瘦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时的陆照除了消瘦，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身上也没有一块好肉，不知道是哪些心理阴暗扭曲的人在他的身上发泄。
赵月芽原本还想说他是野孩子的。
被父亲告知事实后，愧疚立即充盈整个胸腔。
“对不起……”赵月芽上前想要牵起陆照的手，对方却是条件反射地往后退缩，仿佛她是什么会伤人的洪水猛兽。
“我已经问过你母亲了，你若是也同意，我便收下陆照做我的义子。”赵其柏安抚地拍了拍陆照的背，温声道，“别害怕，月芽是个好孩子，不会伤害你的。”
赵月芽：“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就把我当做是你的亲姐姐！”
她再一次上前，对着陆照伸出手，她的手虽然白皙但是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子，手指上也有着些微细小的伤口。
作为将门之女，练功方面自然是要刻苦些。
陆照垂着眼睫，他胆小怯懦，在那只手快要离开的时候。
他这才伸出营养不良，瘦骨嶙峋的手掌轻轻地握住了一点指尖，然后就撤开了。
陆照很担心，对方嫌弃自己脏。
赵将军是个很好的人，他想要在赵府待下去。
可若是长乐郡主像叔父他家的孩子那样厌恶他，他可能就待不下去。
这般想着，陆照又抬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赵月芽，不料，正对上了小姑娘笑吟吟的眼睛，她是真的在对他释放善意。
“他是不是应该先洗个热水澡，换身厚实的冬装？”赵月芽问她的父亲，不过刚问出口，侍女与小厮便开始动作，麻利地作出回应。
赵月芽又问：“以后他住在哪里？”
赵将军摸着下巴回复“你隔壁的院落给他住怎么样？”
“不会太破旧了吗？那荒废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赵月芽说道。
“那依你的意思呢？”赵其柏问道，其实这事儿弄得匆忙，他原本只是从边关回来过个春节，顺便再看望一下故友之子的状况。没想到陆照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一直被他这个糙皮汉子带在身边呢。
这次匆忙把人带回，他也只与夫人稍微商量了下。
原先是做了两手打算，若是赵月牙不同意，多一个弟弟，那就在外头找个买个带院子的屋子，聘几个品行良好的下人伺候着陆照长大别院什么的；若是月牙同意了，那就养在自家府上，等年岁到了，就让他自己选住处。陆照父亲的府邸被他们陆氏宗族收了回去。
明日赵其柏还得去陆府一趟，与陆氏宗族那边说一声情况，毕竟他只是将陆照收为义子而已，并不需要太多的繁琐的手续。
再之后挑个好的日子，邀请一众好友宣告陆照的情况，给这孩子当个靠山。
还是太匆忙了些，院子一时半会就算清理干净了，也有陈旧的灰尘味。现在小孩儿的衣物也没有置办，诸多事宜，颇为麻烦。
“我的院子不还有几个屋子是空着的吗？那几间客房定期都会收拾干净，现在正好可以让陆照住下。”
“嗯……等隔壁的院子修缮完成了，家具物件全都购置，再让他搬过去住也不迟。”
“至于衣裳，陆照他现在身上这一身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打满了补丁，穿得还不如咱们府上随随便便的一个下人呢。也不知道你叔父家的人是不是有病，怎么能够这样克扣主子？”
赵月芽蹙眉，她盯着陆照细胳膊细腿的，骨头突出的模样，莫名觉得难受。
再小一点的陆照她是见过的，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被她稍稍盯一会儿，就颤着身子发抖。
“我记着管家的孙子也和陆照差不多大，向管家爷爷借几衫件衣裳过来便可以了。这雨下的急，父亲你把他护在怀里，身上虽然没有被打湿，可他瞧着病歪歪的，衣服又这般单薄，容易生病。
所以快些带他洗个热水澡，让他身上暖和暖和。”
赵月芽小大人似地与赵其柏说话。
赵其柏知道自家闺女从小古灵精怪比一般孩童更成熟，不过有的时候皮起来比猴子还要皮。
“知道了，知道了。”赵其柏点了点赵月芽的头，“一会儿我还要请大夫过来给陆照他瞧一瞧身体。”
“这摸着一点肉都没有，我刚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一只鸡重，轻飘飘的全是骨头。还有这身上的伤，光是露出的手臂上就有红痕和伤疤。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
赵其柏的手在陆照的头上，摸了几下，然后将陆照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乱了。
------
陆照主要就是营养不良，然后又经常被叔父家同龄的孩子欺负，或者是精神不正常的小妾对他一个孩子撒气。
等饮食恢复正常，旁人对待陆照的方式也变得正常后，陆照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就是心理上存在阴影，所以性格孤僻，不爱说话。
但是没关系，赵月芽是个话唠，就算陆照只回她一句，她便能回十句。
之后，赵月芽才知道因为陆照在叔父家长时间不开口说话，所以对于说话很陌生，不知道该怎么与人正常对话，若是话说得多了，可能就像是结巴一样。
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因，是赵月芽让陆照给她念话本子，要知道这是能够让小孩快速认字的好方法。
话本的适用年龄自然也是符合赵月芽和陆照的儿童身份。
“他一把就将……将他惯倒在地上。周围的空气气气气猛然一停，仿佛被、被暗暗中的仙人掐了法决，让所有人、的时间静止。”
“我念得……不好。”
陆照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脸上确是因为窘迫红得不行。
赵月芽：“原来这就是你不喜欢说话的因由，没关系的，念多了自然就通顺了。你越是不说话，就越难以开口。”
陆照：“可、”
他又变得吞吞吐吐，赵月芽却是直接打断，“继续念，不念完一章，今日我就不让你回屋！”
------
再之后等陆照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他便跟着赵月芽一起习武，摸了根骨发现资质过人，赵其柏另外请了武夫先生到家中教习，偶尔还会亲自指点。
陆照年岁小一点，身子骨才刚刚养好，所以就算开始习武，也是从基本功开始练起来。
赵月雅喜欢出门游玩，平日里都会带上陆照一起，如果就在家附近的话，赵月芽就不喜欢带侍卫和侍女。
然而有次他们出现了意外情况，就是陆照叔父因为欠了赌债，家中小妾尽数被遣散，而好些原本活得极为滋润的妾生子虽然仍旧在陆府生活，但是生活水平完完全全地下降。
有两个关系尚可，并且在陆照还在陆府的时候，平日就经常欺负陆照。因为知道陆照被赵其柏收为义子，他们也想碰运气，毕竟在他们的眼中陆照狗屁都不是，陆照都可以，他们为什么不行？
于是相约一同前来护国将军府，没有料到刚转到路口的时候，就在小巷看到陆昭经过。
两人顿时十分眼红，嫉妒着陆照此时光鲜亮丽的模样。后面摸清陆照出行的规律，在赵月芽没有注意的时候，约着好几个兄弟一起揍落单的陆照。
不为别的，就是单纯地心里不平衡，觉得陆照不配过现在的生活。所以一边打一边辱骂。
“贱种！”
“小小年纪就谄媚抱赵将军的大腿，若不是他心软，你怎么会有资格成为他的义子？！”
陆照两手难敌一群人，他只好锁抱头蜷缩起身子，以此来减轻疼痛感。
等赵月牙发现的时候，他陆照已经被揍得神志不清，他迷迷糊糊地睁开肿胀的眼皮，就听到男生的哭喊声与求饶声。
在他倒在地上的视线里，有道金色的阳光下落，罩住身处中心的赵月芽，她不是独身一人前来，呼啦啦地换来了侍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把这群臭人揍得满地找牙。
“没事了没事了，垃圾人都会被清理掉的，你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赵月芽话语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先诈他们一下，然后迈开腿就反方向逃，把自尊脸面都抛到一旁，跑得越快越好。”
陆照的眼皮十分沉重，他被赵月芽扶起，意识混沌，几乎要站不住：“……嗯。”
“直接靠我身上，这点重量我还是受的住的。”肩膀被人揽住，他的身体重量不受控制地全压到赵月芽的身上。
陆照失去意识之前，嗅到的是姑娘家身上的淡淡清香。
------
经历数次被赵月芽救，陆照练武练得愈发勤奋，他想要成为以一敌百的高手，这样才能够对赵月芽有用，这样才会有能力反过去保护赵月芽。
迫切想要变强的心与加倍的努力，陆照差点练废，全身酸痛难忍，却还是硬撑。
两人一起习武，自然会相互切磋。赵月芽给他打了一顿，陆照才醒悟。
“你这样让身体超负荷，会死得很早的，那么玩命练做什么？”
陆照：“……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我刚刚才揍了你。”
陆照：“……”
------
护国将军府经常有人拜访找赵月芽玩，陆照只乖乖跟在赵月芽的身后，做个沉默的小尾巴。
“他是谁？”
小齐元裕好不容易从宫中出来一趟，想带赵月芽一起去玩，见到小尾巴后，皱起了脸。
“我弟弟陆照。”
“陆照，他是我的太子表哥，嗯……你大概不能跟着我喊表哥吧？”
陆照拘谨地行礼，恭敬地对齐元裕说：“殿下。”
小齐元裕的神情这才恢复正常，让他起来，问赵月芽道：“你从哪里多出个弟弟？”
赵月芽就直接同他说了事情经过。
听着很可怜，陆照看上去也挺可怜。小齐元裕念着他是赵月芽的义弟，那就爱屋及乌对他的态度好一点点吧。
“你这鼻青脸肿的，日后你可以同人报我的名号，就不信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欺负你！”
齐元裕矜贵傲气地抬起下颌。
“他现在这样……是我打的。”赵月芽歪头看向齐元裕，坏心眼地说，“表哥要替陆照收拾我吗？”
“欸，”小齐元裕自然没料到，又看到陆照脸上青青紫紫的样子，措辞想了一会儿才板着脸认真道，“你揍他定然有你的道理，你不是乱来的人。”
赵月芽没忍住弯眼一笑，她道：“你这么偏心的吗？也不怕我哪天真的乱来，心情不好就揍人，小心你也被我揍！”
齐元裕跟着笑，他回道：“你揍便是，我会躲。”
两人玩笑打闹，熟稔亲密。
陆照就在一旁静静地看。
后面齐元裕送赵月芽礼物的时候，都会连带着送陆照一点，希望他在见到他与月芽玩耍的时候不要跟得那么紧。
因为他出宫只是想和月芽一起玩而已，陆照在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怪不自在的。
毕竟，有些模样，齐元裕只在赵月芽的面前表现出来。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要面子的。
------
自赵月芽出现意外那天起，陆照就彻夜难眠，现在尽管赵月芽已经被救回来了，可他还是后怕，晚上睡不着觉。
如果他更加厉害就好了，这样姐姐就不会有危险。
次日，天刚蒙蒙亮，陆照就到了赵月芽的院落。
因为男女大防，所以当原先定好给他的院子修缮好后，他就搬了出去。
但是现在，赵月芽的院落住了一个外人，那个人……陆照不喜欢。
赵月芽被救的时候，和那个人抱在一起，分不开。那个人身体病怏怏的，一日要喝三次药，现在天刚亮，赵月芽的院落就很忙碌。
“姐姐，药好苦。”
“姐姐，我好冷。”
“姐姐，我头晕。”
“姐姐……”
一大早就能听到那人用怯懦的声音撒娇，陆照抿紧了唇，他行至屋外的门槛站定片刻，又抬步进去：“姐姐……”
他的嗓子恢复说话后还是带着一点沙沙的声音，他觉得难听，所以每次说话都很简短。
听到屋内病床上少年的嗓音，陆照由心地生出自卑。
“何事？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赵月芽捏着汤勺在给那人喂药。
“……今日练武吗？”
“练！等会儿我马上来。”
赵月芽将汤药和勺子递给一旁的侍女，“我换身衣服就来。”
陆照乖巧点头。
他没有忽视病榻上那名少年的眼神，十分淡然地迎了上去，对方露出无阴霾的友好微笑。
他拽住了赵月芽的衣摆，可怜兮兮地仰起脸，他的眉心痣小小的一颗，令脸蛋极为漂亮，他胆怯地软声道：“姐姐不能再陪陪我吗？”
赵月芽哪里抵抗得住。
之前有照顾过陆照，可他就像小哑巴一样，很少吭声还十分地忍耐。
她完全没有体会到被依赖的感觉，但是现在——
“行，我再陪你一会儿。”
“陆照，你先去吧！我马上过去！”
陆照：“……”
他转身离开，可才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待在屋子里找了凳子坐下，面对众人的惊讶，他平静地说：“我想在这里等姐姐。”
江逢奕：“……”
他好讨厌。
幸好江逢奕的脸皮厚，就算是面对众人都在场，他也能够旁若无人地对赵月芽哼哼唧唧，和小狗没什么区别。
识趣的侍女和小厮会退下，不听他们谈话，眼观鼻口观心的地到角落做自己的事情。
陆照永远是那个煞风景的人，一点都不识趣，有的时候还搬着小马扎在旁边坐下，静静地不说话，可存在感一点都不弱。
一直到江逢奕离开护国将军府，他都没有和赵月芽独处过，因为她的身后永远有那个名叫“陆照”的小尾巴。
——讨厌鬼。
江逢奕看着眼前的营地，往日种种画面浮现，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牵着缰绳，慢慢悠悠地转身，骑马走了。
他打不过陆照啊。
那家伙从小就玩命练功，他送上去就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