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烛

    休假期间可以在兵团找到闲不下来的伊蓝。一会儿有人发现她在中庭,悄悄地把落叶扫成堆,一会儿出现在马厩,默默地添乾草和燕麦,帮马刷毛,接着马场上的落叶也扫去大半,另一半留待明日继续上工,还一道牵了两匹温驯的马帮忙啃杂草。她放弃炙阳豔夏,这段时日还不曾踏足托洛斯特区,镇日守在兵营裡,无人支使也要埋首杂役。

    有时也能瞧见她隻身一人躲在厨房一角,替下一顿餐备好的食材诸如洋葱和萝蔔,去皮和或切块。

    她今夜同样留在厨房,一手握小刀,一手一颗马铃薯,挑着烛火削皮。

    风自窗缝洩入,拨着幽幽烛光摇曳不定,四面壁上浮着锅碗瓢盆的幢幢鬼影,和伊蓝自己出窍的灵魂。这不是削马铃薯皮的好时候,但一股熟悉感令她无法自拔。像来自十年多前,久远又熟悉。偶尔发生在某个夜,同样昏暗的光线下,她泪眼汪汪,半是眼睛痠涩不堪半是害怕,怕得想哭也怕得不敢哭。唯恐一个字写得不够好看,不到他的标准,棍子就要朝握笔的手落下。

    那是四岁的事吗?伊蓝削马铃薯皮的手不自觉停下来,搁在桌上,望着烛光出神。她才四岁,理所当然拿不好钢笔,但她畏惧一家的权威,拿不好也得拿。爸爸要她练习写字,要写得工整、漂亮,写一手好人家女孩该有的笔迹,但她写不出几个能看的字,惹得爸爸愈发不满,愈写愈晩,挑了夜烛继续写。写丑就挨一下棍子,敲在手背上,痛得她抱着挨打的手缩着身,坐得也不安份,两支鞋互蹭着。爸爸没有心软,威严一声『拖愈久妳就愈晩休息』,她赶紧用双手胡乱抹把涕泪,涕泪再擦衣服上,继续握笔。有时手背挨了棍拿不住笔,钢笔直直滚落在地。爸爸似乎不在意钢笔是否摔坏,仅仅冷道『捡起来』。

    最后妈妈会看不下去,跟丈夫求情——她才四岁,怎麽可能写到你的标准——还这麽小你就要她拿钢笔——早就是她的睡觉时间了——都这麽暗了,对小孩子的眼睛很不好,她还在发育啊——

    回忆遏制不住,泉涌上来,任凭她怎麽忙进忙出地转移焦点,现在竟因小小火光想起家裡的往事。

    她还坐在桌旁,是妈妈按在怀裡护着,她躲在妈妈的手下,攥紧了有马铃薯和洗菜水气味的围裙。那就是家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妈妈旧围裙的味道,习惯的味道,说不上好不好闻。她年幼得连该有什麽心情都不知道,只知道不想练习了,和她害怕着爸爸,所以交给妈妈说出她不敢说的话,也不敢看爸爸,放空着直盯烛火瞧。愈看愈亮,亮得刺眼,刺得她想睡。

    她还坐在桌旁,在兵营的厨房裡端坐着,但就像被烛光催眠一样,睡着了。

    手被温热包复,惊醒,吓得浑身一震。

    谁从她身后伸出双臂,已知这麽做会惊动她,偌大的左右掌有力地按着她纤瘦的两手,深深地掩埋,不使她误伤自己,再缓缓取走她还持在手中的削刀和马铃薯,放置一旁。

    是谁?突出的青筋爬在手背,纹路分明,乾淨条理不至狰狞,掌肉厚实,掌形粗阔,会是谁的手?有一副这样的手,肯定是男人而非少年亦非女人,营裡哪个男人如此胆大轻浮,近似拥抱般从后头这样贴近一个新来不久的女兵。分队长?哪个分队长?曾说笑的分队长仅弗拉冈,但伊蓝知道她期待的是谁。此人坐在一旁,背对着桌子就座,随时会离开的姿态。伊蓝小心翼翼转头瞧,答案实现了她妄想一般的期待。

    「晚安,史密斯分队长。」她赶紧盯回烛火。

    「这个时间妳不该在这裡。」他上身只有白淨的衬衫,少了夹克和皮带,腿上没有包裹着兵靴,他的脚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总之穿的是他自己的鞋吧。

    伊蓝将两手乖乖收到桌底下,安安份份搁腿上。

    「我看妳刚才的工作也停滞了,如果累,就回去休息。」他此时轻声细语,软软的嗓音可比眼前微微的光,同样令人欲醉。「兵团没有缺人连夜赶工削马铃薯皮。」

    「我只是……」她正忖着如何回答,思绪却不小心被幽幽烛光带走。

    孤男寡女,和一支小蜡烛,这又谁家的厨房?他是宅邸的主人,她是女工,夜深人静躲在厨房说话,说什麽,无论什麽,只留在这一刻。伊蓝自知停顿太久,担心起她可笑的遐想会不会被看穿。

    「愈晩愈静不下来。」她过了半晌只找出这麽一个理由。

    「为什麽?」

    伊蓝必须极力克制,克制住向史密斯分队长吐露的冲动,克制被他倾听的渴望,得到一点他的怜悯,他的关心,让他再更了解自己一点。她想不起对谁有过类似的冲动,家务事从来锁得稳牢,同期不知道,弗拉冈不知道,她不说是认为没必要。现在她想,却不敢了,和史密斯分队长聊心事恐烦了他的耳。

    「没什麽。」伊蓝耳语般嗫嚅道。

    分队长不过问。「这样对眼睛也不好。」

    心头一紧,有个人也会这麽说。脑海骤然鲜明地浮现二度离家时,那人倒地不起,掩面绝望地哭求,不来门口送别她。也许是不敢,无法承受亲眼见女儿头也不回的背影。那是她心中最厉害的牵挂,不可能一点都不后悔亦无罪恶感。

    她的牵挂,在艰难写完字的夜晚抱她回阁楼的床上,在她耳边轻轻吟着简单的旋律,留下来直到她完全睡去,留下来一起睡,确保她安心,隔天一睁眼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为了让她明白她值得疼爱,用鼻子轻轻摩着她的脸,要她相信她是多可爱的孩子。

    那一刻,伊蓝好想栽下去分队长的怀裡,彷彿除此外再无能安慰她的事。最后她没有这麽做。

    「我们的任务不容任何闪失,如果不能全副心力投入在当下,就难保性命,所以照顾好自己也算调查兵的责任。为了良好状态,妳有休息的义务,士兵。」

    伊蓝吞嚥一下,点点头同意了。回去无人的房间才有安放心情的空间,而且她非常需要远离她看都不好意思看一眼的人。

    她竟有忘了如何起身的错觉,欲离开椅子却动作不顺,像哪个步骤错了,赶紧扶着桌缘站直,但帮助不大,浑身不听使唤。

    都给史密斯分队长看在眼裡,他忽地笑出声,笑声也就轻轻地鼻子一哼,扶住她手臂,把她整个人和魂都勾起来。「看来妳坐了很长的时间。」他还替她端了烛台。

    其实她的四肢僵硬是他造成的不自在,伊蓝心裡清楚,糗态毕露,尴尬地红了脸,寄望凭那点烛光照不清楚。她不知道艾尔文心裡也略知一二,她的动作僵硬岂是那麽单纯的原因。现在她站得好好,但分队长仍然没移开他的手,还轻轻地勾了勾,示意她走。

    凉飕飕的夏夜敷在她发烫的脸,紊乱的呼吸令她无所适从,摒住了但摒不了整趟路。从食堂建筑一角的厨房到宿舍区不算多远的距离,天天走早习惯了。即便是晩出门将迟的时候,也不比现在,像永远走不完。分队长随行在侧,陪她慢慢走,手还搭着她的肩后但不推行催促她快点。

    「其实,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用这麽麻烦您。」伊蓝小心翼翼道,她必须做好心裡准备成为整晚焦点,才鼓足了打破沉默的勇气。

    分队长直视着前方。「我会确认妳真的回到宿舍了。」

    起码心力都在整理呼吸上,伊蓝不至于时时想起她的母亲。

    再没有人开口,但夜本身不寂静,虫声佔据整座兵营,穿插了蛙鸣。这些声音伊蓝很熟悉,在训练营也有,她的老家也有,夜晚的兵营裡和外听起来都是一样的。但伊蓝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喧嚣得教她无所遁形,分队长想必听得清清楚楚。伊蓝但愿自己别那麽紧张了。终于熬到宿舍门前,分队长将烛台交给她,伊蓝这才发觉就这麽一个烛台,而分队长还要再走段夜路到干部的舍楼。

    「如果分队长需要——」她想将烛台递给分队长,艾尔文瞟一眼已经熄灯的走廊,推了回去。

    「我对这裡比妳更熟。」他说,声音放得比稍早时候都还轻。「去休息吧。」

    到这时候,竟不想分开了,但她不知道拿什麽话语挽留两个人的夜晚,甚至问不出口为什麽分队长会找到她,她只敢说晚安,分队长没有回,便不敢多留一秒等他回就阖上半掩的大门。但她慢慢地阖,盼着分队长突然按住门,又对她说什麽,还能说什麽?什麽都好。

    期待落空,关上门,今晚结束了。

    伊蓝回到自己房间,精神竟彻底来了。她倒上床,抓了枕头紧紧抱在怀裡,被勒得难以呼吸的却是她,分队长的声音犹缚着她一身,困在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像做场梦,像陷入太深至于以假乱真的幻想。伊蓝吹熄蜡烛,以为可以冷静点,黑暗中却想得更多。她突然不记得整路声声响响的蚱蜢,只记得两次吹起清风时他深呼吸的声音。她闭上眼,脑海反复播放他每句话,尤其『看来妳坐了很长的时间』,没别的,就为了他声音裡有笑意。

    还有他悄悄地靠在身后,两人曾一度如此贴近,手上还记得他掌心的温热……也许——就算是出于私心的理想描绘——史密斯分队长其实很温柔,好喜欢他这样温柔的一面……

    伊蓝蓦地睁眼。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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